师徒

大锤刚刚举过肩井,就着了魔一样落下来。山口小纪捂着左臂的二头肌,痛得直咧嘴,大锤也像懂事似的,头向下耷拉着。

他那里有旧伤,是在“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里练枪练的。

张老好看着他那熊样,无心教他,说,大锤你都抡不好,还想学打铁,你痛快儿滚回你们日本国去,该干啥干啥。

张老好是铁匠,中国人,专给日本马队挂马掌,他不情愿,挂马掌时好好的,挂完就哭,他不哭别的,就哭这些马挂了掌后,什么路都能走,游击队就是躲在深山里也没用了。

负责管理张老好的,是开拓团的松井团长,他是山口小纪的舅父。他从不让张老好吃饱,一般铁匠都有胸大肌,张老好倒好,胸脯像钢琴键,一根根戳着,好在他带个徒弟,见他饿疼慌,就给他偷着带馒头。

山口小纪见师傅不高兴,坐下来给他卷烟。张老好吸了几烟后,眼神温和起来,其实他也不是真和山口小纪生气,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十三岁的年龄在日本还读书呢,到满洲来,中国人受苦,他们也遭罪。

山口小纪见师傅心情好些,就说,师傅,等我回了日本,给你寄日本的烟,日本的烟不呛人,吸一口不想第二口了。张老好吐了口唾沫,嗔怪道,就你能哄我,世上的烟都是越好越想吸,没听说越好越不想吸的。

山口小纪就嘻嘻地笑,他知道他骗不了师傅,师傅虽然穿得旧,可心却一天比一天新,比如他打马掌,从来不回火,只淬火不回火,马掌的韧度就很难上得去。

这天,前方传来消息,山佐的那匹马,由于马掌脱落,上山追游击队时,跌下了山崖。张老好知道这消息后,振奋异常,破例给山口小纪讲了打铁的秘诀,他边教边说,要是看你是日本人,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看你是我徒弟,我又什么都不该瞒你,做你的师傅难啊。

山口小纪脆生生地说,这不怪师傅,是战争让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的。张老好听了他的话,就放下活,招招手,让他坐在近前,爱惜地给他按摩胳膊,沧桑的脸,让阳光照得深一块浅一块的,山口小纪这时真想自己的爷爷呀。

院外忽然响起马蹄声,山口一激灵,从师傅的怀里争脱出来。自从那天山佐的马出了事,他就非常害怕听到马蹄声。这怕来自张老好,他知道是师傅那里出了问题,给山佐的白龙马上了个最易断裂的马掌,这如果被山佐识破,那师傅恐怕命就难保了。

山佐一进来,脸色就很凶,他这回换了一匹枣红马,虽高大,却不及白龙马懂事,白龙马不但自己知道走什么路,有时也知道主人要走什么路,这回失蹄,是它想跃过悬崖,对面藏着主人要找的人,可是它刚一用力,掌就裂了,有一棵钉,剌痛了它的掌心……

山佐走到一筐新打好的马掌前,拿起一个细细辨认,他看了很久,扔下又拿起另一只,这一次他看出了毛病,发现这个马掌很薄,且中间有针鼻一样的细孔,和断掉的那个大同小异。就问张老好,你的,良心的不好,这个有用意?张老好心里一惊,刚想回答,山口小纪一尾鱼一样挺到了山佐前面,他的围巾里兜了十多个同样的马掌,这是张老好偷藏在隔壁的。

山口小纪把这些马掌哗啦倒在山佐面前的案子上,笑嘻嘻地用日语说,我的手艺,你看合格不,我会打马掌了,我舅父都夸我了。山口小纪的神态十分可爱,芝麻粒样的小牙呲着,小圆脸上露着天真。

山佐听到他提起舅父,方想起他是松田的外甥,本来是找张铁匠算账的,一看是这场面,就打消念头,换一副态度,他拍着山口小纪的肩膀说,呦西,好好干,成为他那样的铁匠。他指了下张老好,话语模棱两可,眼神真假难辨。

山佐走后,山口小纪简直虚脱了,一层一层的汗,让他的宽脑门上能种水稻;头发里的汗,更是露珠般一个紧跟一个地闪着。张老好很感动,但他没吭声,照样把铁锤抡得山响。直到晚饭的时候,他见四下无人,才问徒弟,你,为什么救我?山口努着小嘴,想了半天终于说,我们日本人,太对不起你们中国人了。说着低下了头,面带愧色,眼里似有泪在转。

至此师徒俩走近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八月的一天,庄稼黄了,到了收割的季节,打镰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忙不来,可是山口小纪却没来工作。天黑以后,张老好听到后窗有窸窸窣窣地响动,走过去,不见人影,却看到窗台上放着一迭满洲政府发放的“绵羊票子”,张老好拿起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汉字:我们小鬼子完了,在中国呆不了几天了,这是我的“作业本”,留给你作纪念吧。

张老好一阵心痛,他认出,这正是徒弟的字迹。

本文发表在《小说月刊》2013年11期

陈力娇

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作家班。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签约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九届人大代表。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清明》《芙蓉》《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全国文学报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非常邻里》《平民百姓》《戏园》,小小说集《米桥的王国》《我们爱狼》《赢你一生》《爸爸,我是卡拉》《不朽的情人》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文学版本、年度小说集或被文学选刊转载,部分作品在国外发表。获第七、八、九届“黑龙江省文艺奖”,全国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14年获黑龙江省第八届十佳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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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条评论

  1. 在任何状态下,人的良知都难以泯灭,如果泯灭了,那就不是“人”了!

    • 陈力娇

      多谢,我们的心灵是全人类的!

      • 一直关注陈老师的作品!每一篇都震撼心灵,最近把您的《米殇》录制了一下,等咱们的网络电台正式成立好发布一下,请陈老师指教!

  2. 陈力娇

    能通过你们的平台,让更多人知道《米殇》,是我与文学的幸运,祝好。

    • 刘 梦

      喜欢陈老师吃的作品~

      • 陈力娇

        这里的作品都是和哈尔滨地域有关的,热爱这个城市,以后会陆续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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