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特别的城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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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赵博的BLOG,感谢作者赵博的分享,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老哈尔滨回忆——赵博

我离开哈尔滨已经很多年了,在南方每每提起自己的故乡,很多南方的朋友都下意识的把脖子往衣服里缩,冷,是他们对这座城市唯一的印象。什么东方的巴黎,什么东方的莫斯科,现在去的人都说不贴切,也难怪,面目全非的城市改造已经看不出原有欧式风格的倪端了。但原有的殖民文化和多民族文化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惯性仍使她和其他的中国城市有着很大的区别。

上个世纪初,大批的移民涌向松花江边的一个小渔村,有没落的俄罗斯贵族,有流放在西波利亚的囚犯,有游牧的蒙古人,做生意的日本人和朝鲜人,当然也有闯关东的中国人。为了生存,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生活习惯在这里建立了一个风格迥异的城市—哈尔滨。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很多学者做了大量的考证,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别致的名字,就象这座城市本身一样。要是从小资阶级对殖民文化的怀旧角度出发,就城市异国文化的深入而言,哈尔滨一点也不比上海差,因为还没有哪个城市在建国前有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即使在我们新中国最不堪回首的十年中,一切外来文化被否定的时候,在这座城市里仍然可以买到面包,香肠,酸奶,甚至现在很多中国人仍吃不惯的奶酪和鱼子酱。

早期的哈尔滨与中国其他城市最直观的区别就是建筑,当时的哈尔滨就象是一个世界建筑博览会。而且建筑的颜色以黄色为主,这种代表金子的颜色在上个世纪初只有皇家才能拥有。在中国其他的大城市也有很多风格不同西式建筑,但它们大都夹杂在中式民居之内,虽然突出却不协调。而哈尔滨的西式建筑是成规模的,所有建筑的整体性非常和谐。哈尔滨的教堂众多,听老人们讲,到了敲钟的时间,整个的城市到处都能听到悠扬的钟声。现存的比较著名的是索非亚大教堂,自从它整修之后,几乎成了哈尔滨的标志建筑。而在此之前,哈尔滨的标志建筑是解放初期建造的防洪纪念塔。其实哈尔滨的最著名,最有价值的教堂叫尼古拉大教堂。它位于哈尔滨的中心地带,现在的博物馆的广场上。它在上个世纪文革期间被拆除的时候,是世界上仅存的三座同类风格的木制教堂之一。

我曾经见过一张六十年代的老照片,内容是当时拆除教堂的情景。画面中最突出的是一个年轻人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爬到教堂那高耸入云的顶端十字架上去拴挂拆除教堂的绳索。可见破坏者对信仰的虔诚和狂热一点也不比缔造者差。教堂拆毁之时,正值中苏关系恶化之际,大概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竟然在原址盖了几个军事碉堡,地下挖了防空洞。上个世纪末,防空洞被改建成了地下商业一条街。大包小裹来此进货的俄罗斯“倒爷”即看不到他们爷爷给我们带来的文化,也看不到对付他们爸爸的枪眼,取而代之的是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现代艺术建筑。那建筑的内容是几个钢铁雪花模样的的东西簇拥着一个大球,看了介绍说是充分体现了冰城风格和冰城人精神面貌云云,让人啼笑皆非。如果尼古拉教堂还健在,我想刚刚下了火车的外地朋友,出了车站就会被眼前优美且宏伟的建筑而震撼。对东方巴黎,东方莫斯科之言的评价深感不虚。如果尼古拉教堂没被拆除,它也许因哈尔滨人的骄傲成为哈尔滨城市的象征。可惜历史没有如果。照片上那位身手敏捷的年轻人想必现在已经是步履蹒跚的老者,每当他故地重游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解放前的城市的建筑和人口主要集中在三个中心:即现在的道里、道外和南岗区。很多去过哈尔滨的外地朋友都说的上道里和道外的地名,因为这名字特殊而好记。其实这里所谓的“道”是指一条横贯城市的火车道,“道”的西侧称谓“道里”,东侧便是“道外”了,这条铁路是滨洲铁路线的一部分在城市的北面正好和松花江铁路大桥衔接。著名的作家曹禺在《雷雨》中曾经提过主人公周朴园在建造这座大桥的时候牺牲过很多工人的性命。且不去说艺术创作的真实性,现在的大桥上你仍然可以清楚的看见刻在上面的落成时间:1900年。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一项浩大而艰难的工程。

道里的俄文名字,意思是码头。

1898年帝俄在道里地区建立中东铁路哈尔滨临时机械总工厂,这些大工厂的技术设备都是俄国当时较为先进的。当1903年中东铁路全线通车之后,欧美日本各列强为争夺市场竞相开办企业。所以在当时的道里区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原汁原味的舶来品。有教堂、酒店、民居等等不同种类,有巴洛克,哥特式、日式、土尔其等不同风格的建筑。这些建筑的内部设施已经很现代,酒店里有冰箱,民居里有抽水马桶,与其他城市不同的是,这些建筑之间没有棚户区夹杂其中。以现在的中央大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中央大街原名中国大街,是哈尔滨老式建筑保护最好的一条街道。现在已经改为步行街。徜徉在这条街上会让人感觉置身在欧洲的某个城市。街两旁的欧式建筑最著名的有教育书店和马迭尔宾馆。教育书店正门墙上有两个雕塑,文革被毁后,又重建。马迭尔宾馆曾经被称为远东第一宾馆,二战期间是各国谍报人员频繁活动的场所。教育书店原名松浦洋行,虽为巴洛克建筑类型,却是日本人出资建造的。当时刚刚打赢了日俄战争的日本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一定要在这条大街上建造一个比马迭尔宾馆更高更大的建筑。日本人与马迭尔宾馆的老板的宿怨颇深,曾经绑架了老板的儿子索要赎金。马迭尔的老板是法籍犹太人,爱财如命。不愿出钱,想通过上层关系来解决这件事情。最后弄的日本人骑虎难下,在市郊的黄山嘴子撕了票。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中央大街的整条街都是由方石铺成。表面看是长20宽 10公分的石块,其实厚度都有一尺多。据说在当时每块石头铺好后的造价为一美金,说是金子铺成的路,一点也不过分。很多人以为它的别名叫石头道街,其实石头道街是另外一条垂直中央大街的路,这条街有一段也是同样的石头铺的,而且以前是道里区通向道外区的主要街道。因为两个区中间有火车道分隔,所以路从火车道下穿过,也算是中国最早的立交桥了吧。

道外又称傅家店,早年有傅氏兄弟在此经营生意而命名。解放前,这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一应俱全。当时曾经流行着“新世界吃个饱,新江泉洗个澡,大舞台叫个好,荟芳里睡个倒”的顺口溜。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家里一位远房的姥爷来哈尔滨做客。解放前他曾在道外做过学徒,便提出想去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于是家人便安排我做他故地重游的陪同。那时候的道外还没怎么拆迁,许多的老建筑依然还在。老爷子像个导游似的一路走一路向我介绍,这栋房子以前是商铺,那栋房子以前是饭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到了荟芳里,他却一语带过:“这就是圈楼,以前叫大观园。”我也曾听别的老人提起过,这所谓的大观园便是妓院。年轻人对和性有关系的事情总是好奇的,想知道更详尽的内容,便故作不知的问老人家:“姥爷,这大观园是干什么的地方啊?”老爷子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接着便决口不提,继续介绍其他景点了。其实旧社会道外的妓院在桃花巷一带也不少,在桃花巷和草市街之间有两条交叉的街道被老百姓称为裤裆街,这两条形似人腿的街道的交叉点上正好还有一个高耸的黄色水楼,这种水楼当年遍布哈尔滨的大街小巷,但建到这个位置上,再加上这一带经营的“生意”,就给了聪明幽默的哈尔滨人充分的想象空间了。解放后,妓院被取缔,裤裆街变成做皮毛生意和木制品生意的地方。

五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尚志县出了一只吃人的老虎,这老虎体形巨大又很狡猾,政府派出几批中国猎人都束手无策。最后从西伯利亚请来两位有经验的苏联猎人,才把老虎打死。据说这两位猎人是父子关系,父亲在这次打猎过程中还负了伤。老虎的尸体被卖到了秋林对面的奋斗路药店,又被我的外公买了下来。外公是医生,虎骨用来泡酒,虎肉全家吃了好几天,据我的母亲回忆,那虎肉又粗又糙,很不好吃。而虎皮就是拿到裤裆街去熟的。小的时候我还见过那虎皮。虎的额头有一个洞,年少的我以为是枪眼,后来听舅舅说,那时候打虎的猎人并不用枪,而是用尖叉。在老虎向自己扑来的一瞬,准确刺中老虎的心脏,这不但要具备过人的勇气还要有精准的手法。这张虎皮上的洞是裤裆街的熟皮匠在熟皮操作的时候不慎造成的。上小学的时候,我在景阳校就读。那时的景阳校在桃花巷的街头,我经常逃学跑到裤裆街去玩。裤裆街的水楼边上有不少的木制品商店,都卖木制的冰尜,冰尜上都涂着不同的颜色,非常的漂亮。裤裆街在九十年代后被拆除了。

旧社会的道外居民以中国人居多,建筑风格中西合璧。在道外未被拆除的老房子,经常可以看到马头墙和罗马柱出现在同一个建筑上。道里是以中央大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两边的街道以东西并冠以数字命名。这种以数字来排序街道的方式据说是借鉴于当时的彼的格勒。中央大街四周街道也多为西式名称:经纬街,炮队街(通江街),警察街(现在的友谊路,为了纪念中苏友谊改的名字,中苏关系破裂的时候一度改成反修路,后又改了回来。)等等。而道外是以靖宇大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两边的街道以南北并冠以数字命名。但四周的街道却多为中式名称:景阳街,桃花巷,延爽街,地灵街等等。靖宇街的南北两边各有二十一道街。其中叫六道街的有两条,分大六道街和小六道街,这也是取自中国人的传统“六六大顺”。靖宇大街原名正阳大街,是哈尔滨最古老的街道。旧社会的民族产业大多集中在这里。同记商场、大罗新商号、老鼎丰、世一堂、亨得利,这都是集中在这条街上的老字号。

前些日子,我回到哈尔滨,特意去道外转了转。其他的老字号没什么变化,只是同记商场生意萧条,门可罗雀。大罗新在旧社会是专卖丝绸,布料的地方,有点类似上海的老介福。现在是古玩市场,我对收藏粗懂些皮毛,看的出这里卖的中国古玩大多是赝品,倒是有些西洋的物件是货真价实的。只是西洋古董在市场上并不值钱。我收了几件回来,其中一个咖啡壶是银制的,产于十九世纪中叶的乌克兰。想必是二十世纪初期,当年的俄罗斯贵族为了逃避十月革命千里迢迢带到哈尔滨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哈尔滨解放初期(哈尔滨是1945年解放的,是全国解放最早的城市)仍未逃脱厄运,被进驻的苏联红军抓捕后,秘密的枪毙于现在的八区体育场。这距离十月革命已经快三十年了。一个新的社会制度在创立的初期有流血是正常的,然而,制度已经确立,体制已经完善,再采取这种非常的杀戮手段,就太过于残忍了。

大罗新的傍边曾经有一家眼科医院,解放初期医院的院长是我外公的朋友,他们都是当时哈尔滨医学界的名宿。那时候哈尔滨的眼科水平沿袭了犹太医生的技术,尤其是角膜移植方面远远的超越了前苏联。苏联医生为了学习这门技术竟然提出用中国工人的好眼睛来做实验,被这位正直的院长拒绝了。尽管这件事情最终没有实施,但在当时中苏友好的政治大背景的环境下,这位院长也被下了课。不过这医院还是完整的保留下来,它位于南头道街和靖宇街的交接处,尽管班驳陈旧,却依稀可看出当年的华丽。据说原来在房檐上有立体的雕像,墙上有人物的浮雕,可惜都毁于文革。原因除了当时“破四旧”的政治气候之外,想必那些罗马式的人物雕塑身上衣着甚少,最多用树叶来遮掩敏感部位,在那个性观念极为严肃的时代,是过于暴露了。

南岗的俄文的名字是“新城”的意思。想必南岗的建成要比道里和道外在时间上晚一些。南岗区位于道里区和道外区的南面,又在山坡上,这可能就是中文“南岗”名称的由来。南岗区在哈尔滨的地图上是个南北窄,东西宽的一个相对狭长的区域。大直街自东至西贯穿了整个南岗区的中心。大直街最早也是由中东铁路局开发建造的,始于上个世纪初。前面提到的著名的尼古拉大教堂也正是在这条街上。除了被拆毁的尼古拉教堂,这条街上至今仍林林总总的矗立着东正教堂,天主教堂,清真寺,极乐寺,甚至还有孔庙。简直就是世界宗教的汇粹,再加上中共黑龙江省委,省人大也都在这条街的附近,各路神灵在此各显神通。在中国还真找不出比大直街意识形态更复杂,更多样化的街道了。

在这条街上除了大名鼎鼎的秋林公司外还有一家老企业,烟厂。这家单位目前是哈尔滨经济低靡的状况下,效益较好而又为数不多的一家国有企业。很多上了岁数的哈尔滨老人都知道,烟厂又叫“老巴夺”。其实“老巴夺”正是烟厂创始人“老巴夺”兄弟俩个人的名字。老巴夺兄弟是犹太人,靠着精明的头脑从小作坊做起,一步步的把产业扩大。兄弟两个到哈尔滨1900年创业的时候则快四十岁了,一贫如洗。1930年兄弟俩把公司卖给英商后,赚的盆满钵满地去巴黎享清福的时候已经快七十岁了。我舅爷的岳父年轻时就曾经在老巴夺兄弟手下工作过,后来他自己也成为哈尔滨纵横黑白两道,富甲一方的人物。不过解放后财产被国家悉数没收,老伴去世后一个人住在女儿家,也就是我的舅爷家。

作者简介

作家编剧赵博,主要作品有小说《炮子》,电视剧《遥望》、《血色玫瑰2》,电影《无锁不能》、《一路向上》、《一路惊魂》、《金字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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