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落难东兴顺旅馆

 

“牵牛房”主人冯咏秋手绘萧红漫画像

 

 

1932年秋,萧红和萧军在道里公园。

 

 

东兴顺旅馆今日外景。

 

 

萧红被难民船从东兴顺旅馆救出后与萧军在道里公园。

 

萧军与方未艾。

叶君

萧红与汪恩甲订婚

1928年底,也就是张乃莹(萧红)读完初二上学期,回家过寒假的时候,家人给她订下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哈尔滨顾乡屯的汪恩甲,六叔张廷献(萧红父亲张廷举在阿城的异母弟)为保媒者。

乃莹对这门婚事并未表示任何异议。实际上她也比较满意汪恩甲,除对方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拥有比较体面的职业外,小伙子“也算相貌堂堂”。

订婚后,乃莹与汪恩甲往来密切,除见面外,也经常通信,乃莹还给他织过毛衣传达爱意。东特女一中虽然治学严格,但不少学生有未婚夫,且大多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法政大学念书。按照当时的社会评价,这叫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可能出于想为自己争得脸面,抑或源于乃莹的鼓励,订婚不久,汪恩甲也进入法政大学(夜校)念书。白天他在三育小学上课,晚上在法政大学继续深造。

与陆哲舜到北平求学

订婚不久,在与汪恩甲较为密切的交往中,他身上的一些纨绔习气以及不时表现出的庸俗,令乃莹心生不满。她偶然发现汪居然有抽大烟的恶习。另外,乃莹对汪恩甲的情感波动,更源于两次政治事件的参与。陆哲舜正是在“佩花大会”中走进乃莹的情感世界,两人在其后不长时间的交往中互生好感。

陆哲舜1929年毕业于哈尔滨道外区三育中学,后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区立法政大学(即原中俄法政大学)就读。对乃莹心生爱慕时,他早已家有妻室,但他丝毫不顾及这些,一心鼓励乃莹与自己一道到北平读书。

到北平后,乃莹就读于女师大附中,与陆哲舜先住在西京畿道的一间公寓内,后搬至二龙坑西巷的一座小院。出走时乃莹所带的钱款毕竟有限。陆哲舜要以家里寄来的生活费维持二人在北平的生活,没多久便显出经济上的困窘。临近寒假,陆家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两人寒假回东北就寄来路费,不然,从此什么都不寄。

汪恩甲对陆与乃莹的出走,看法不同。因为汪恩甲对乃莹仍抱有好感,对这桩婚事仍然怀有期待。在他看来,乃莹虽然出走北平,但与陆哲舜毕竟并非同居,是他自己到北平萧、陆住处亲眼所见。汪恩甲得知乃莹即将回东北,连忙赶到北平将其接回哈尔滨。

回到哈尔滨,汪恩甲将乃莹安顿在位于道外区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1931年2月下旬,汪大澄听说弟弟与乃莹在旅馆同居,大骂其懦弱无能,辱没家门。之后,汪与张乃莹取消了婚约。

落难东兴顺旅馆

“九一八”事变后,当已经在哈尔滨街头流浪一个多月的乃莹找到汪恩甲时,他还是背着家人慷慨接纳了她。11月中旬,两人再次住进位于哈尔滨道外区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他们的住宿、饮食开销都是挂单消费,汪恩甲有时还向旅馆支钱满足二人的日常开销。据友人日后回忆,困居东兴顺期间,乃莹亦偶尔吸食鸦片。

据堂妹张秀珉回忆,1932年春,乃莹突然找到她当时就读的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二女子中学宿舍。当时,她和同学都还没有起床,面前的乃莹衣着破旧,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张秀珉连忙去找在同校就读的姐姐张秀琴商量。姐妹俩决定将乃莹留下,且将各自的衣物、被褥拿出一部分供她穿用,又征得训育主任和校长同意,让她在高中一年级插班。过了十多天,姐妹俩发现乃莹早已不辞而别。

乃莹此次不辞而别另有隐情。在东特女二中住下来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自然不便久留。愁苦之际,汪恩甲又找了过来,乃莹只好再次随他回东兴顺旅馆。

1932年5月,困居旅馆半年多,二人欠下食宿费400元,老板开始向他们催逼债务。一天,汪恩甲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人间蒸发。

乃莹在东兴顺旅馆眼巴巴等着汪恩甲回来。一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无果。旅馆老板早已丧失耐心,便将乃莹作为人质扣押起来,并派人监视以防跑掉。东兴顺老板准备再等一段时间,如果汪恩甲仍不回来,就将乃莹卖到道外“圈儿楼”(妓馆)还债。

萧红求助裴馨园

困居旅馆期间,乃莹和汪恩甲是《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热心读者。亦有资料表明,乃莹在1932年五六月间曾向该刊投过诗稿,署名“悄吟”。此时,近乎绝望的张乃莹能够想到的,就是向《国际协报》投书求助。她此前给李洁吾发过求助信,但一直没有回音。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空等下去了,大约在1932年7月9日,她向裴馨园发出了求救信。

裴馨园次日收读后,随即在周围几位年轻作者手中传阅。了解到求助者就是那位署名“悄吟”的作者,大家都非常关心。裴馨园与身边几位年轻作者决定次日先到东兴顺一探究竟。

7月11日,裴馨园带领编辑孟希(外号南蛮子)等三人找到东兴顺旅馆,向茶房问清求救者所在的房间,便上二楼南头敲开房门。只见阴暗的小屋内,除了床上的被褥、破旧的书报、纸张和一个旧柳条箱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求助女子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大衫,赤脚趿着皮鞋,白皙的脸上一双惊恐失神的大眼睛正盯着他们。面对4个陌生青年男子的突然造访,她显然有些不安。裴馨园与之大约交谈了十多分钟,除了对其遭遇表示同情,还进行了一番安抚。

离开房间,裴馨园找到东兴顺老板,出示记者证,警告对方不得虐待二楼那位女子,照常供给伙食,一切费用由报社负担。交涉完毕,裴馨园带着三人回到报社。裴馨园一行的造访让乃莹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与三郎的倾城之恋

7月12日中午,乃莹给裴馨园打了几个电话。因为裴本人不在,每次接电话的都是坐在主编位置上替其处理外来稿件的三郎。三郎究竟何许人也?他就是后来的萧军。哈尔滨沦陷后,因无经济来源而陷于困境,他不得已将妻子许氏和两个女儿遣回老家,自己伺机参加抗日游击队。其间以“三郎”的笔名写点文章糊口。在向《国际协报》副刊投稿过程中被裴馨园相中,请去帮助编辑儿童专刊,处理外来稿件。

当天下午,忙于事务的裴馨园打电话派舒群和另一位外号“冯大胡子”的作者到旅馆看望。二人回来说,求助女子情绪上已然表现出些许狂躁,甚至有些“疯狂症”。裴馨园想到首先应该让困境中的女子在情绪上安稳下来。考虑到乃莹是知识女性,便决定让三郎送几本书过去,并写了一封亲笔信让他一并带上。

改变二萧人生轨迹的见面,就发生在1932年7月12日的黄昏。茶房将三郎带到房门前便走开了。捧读裴馨园来信,乃莹双手不停颤抖,脸色升沉不定地变幻,身子紧偎门旁。但得知来者就是那位名叫“三郎”的男人,她又难以压抑兴奋:“你就是三郎先生,我刚刚读过你的文章,可惜还没有读完。”边说边拿起丢在床上的一张旧报纸指给他看。男人看见上边的文章正是自己写的连载小说《孤雏》。

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1932年7月12日夜,确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时间。两人谈了很久,三郎多次起身欲走,又多次坐下,并多次想拥抱面前这个令他生出无边爱怜的女人。

临走前,三郎将口袋里仅有的预备搭车回道里的五毛钱放在桌上,压抑着酸楚勉强对她说:“留着买点什么吃吧!”

出门前,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随即有了深长的拥吻──二萧的“狂恋”拉开序幕。

7月13日,三郎再次到来。不可遏抑的爱之潮水迅速将两人彻底淹没。事后,二人发现前额、胸窝满是汗水,而四面的白壁和窗户上的铁栅栏提醒他们仍拥抱于地狱般的人间一角。乃莹想挣脱男人的怀抱,低声说:“三郎,我们错了!”

或许,没有比这更富诗意的浪漫爱恋。热吻过后,乃莹问是否闻到大葱的气息。三郎这才问起她晚上吃了什么。女人回答说,只吃了些大葱和一杯冷茶聊以充饥。男人听后内心涌起些许愧疚,自责没有能力让自己狂恋着的女人吃顿饱饭。

当三郎对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狂恋”似有终结之意时,她仍在那近乎囚居的发霉小屋里,痴情续写着一首首《春曲》。

巨额欠款令三郎及其周围的朋友都对困厄中的乃莹爱莫能助,能做的只是不时地探望,以排解、安抚这位可怜的女人。其间,在三郎介绍下,乃莹还认识了经常前来探望的方未艾。

居住裴馨园家

正当三郎为拯救乃莹四处奔走而一无所获、一筹莫展之际,1932年的大洪水最终帮助了这个太过不幸的女人。

1932年6月下旬开始,整个松花江流域阴雨连绵。作为北方内陆城市,7月份哈尔滨连续降水27天,一昼夜最大降水量为99.1毫米,创下有水文记录以来的最高值。8月5日,江堤开始决口,洪水淹进东兴顺旅馆一楼,人们纷纷转至楼上。老板再次进来向乃莹催逼欠款。

一些资料提及,当时只有19岁的共产党员舒群,可能就在8月8日黄昏用组织上发的差旅费和生活费,买了两个馒头、一包烟,然后将之捆在头上泅水来到东兴顺旅馆看望乃莹。当时天色已晚,无法再回去,他就在旅馆蹲了一夜陪乃莹度过这可怕的长夜。次日,乃莹希望他带她走,但舒群考虑到自己的家人也从道外区流落到了南岗区,父亲几乎沦为乞丐,实在没有力量安置她,就一个人离开了。

舒群走后,乃莹又一个人剩在无边孤寂里。三郎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不停地问自己,睁大眼睛搜寻着从对面驶来的每一只船,看那上面是否有她的三郎。她最终按照男人此前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位于道里区的裴家。裴馨园夫人黄淑英将乃莹安顿在客厅。不久,三郎亦索性搬到裴家,二人尽情共享道里公园温馨的傍晚时光。随着预产期的临近,乃莹与裴家关系越发紧张。这样,乃莹、三郎只有与裴馨园岳母住在一起。睡了两夜,也许是受凉之故,第三天早上,乃莹的肚子开始作痛,且越来越厉害。三郎不敢离开,蹲在地板上,下巴枕在炕沿上,无助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忍受巨大的痛苦。

晚上,三郎带回一辆马车,将乃莹抱到车上便让车夫赶着送往医院。

或许是心理作用,一直痛感无助的乃莹在医生面前找到了久违的依赖感,焦躁的内心亦迅速安宁。医生为之检查,排除腹痛是临产之兆,因为预产期在一个月之后。生产需要15元住院费,好心的医生提醒他们提早准备。1932年8月底,乃莹顺利产下一名女婴。

产后,乃莹不给新生儿喂奶,不愿见孩子的反常举动,引起个别想抱养孩子的有心人的注意。第二天,一个30多岁的女人坐在乃莹的床沿,表达了她欲抱养女婴的心愿。她就这样放弃了第一次做母亲的权利。

再见到萧军,她只是轻淡地告知孩子已经送人了。乃莹和三郎回到裴家相安无事地住了几天。

从裴家搬出后,他让马车夫将他俩连人带行李拉到位于新城大街的一家由白俄人经营的欧罗巴旅馆,住进三楼一间阁楼小房。

搬出裴家后,三郎仍帮助裴馨园编辑报纸,每月领取5元薪酬。但这对于二人的旅馆生活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困窘也有渐渐好转的时候。不久,三郎谋得上门做家庭教师的职业。当他第一次带回20元钱时,乃莹无比高兴。第二天早晨,两人便“奢侈”地吃大列巴,告慰贪婪的肠胃。11月中旬,中东铁路哈尔滨铁路局一位汪姓庶务科长请他给儿子当家庭教师,教授武术和国文,每月付酬20元。萧军与汪家协商,他不收学费,由对方提供一个免费的住处即可。他俩立即从欧罗巴旅馆搬至商市街25号安家。

文学方面初露锋芒

1932年秋天,三郎在小饭馆里偶遇金剑啸。不久,金剑啸通过三郎也认识了乃莹。金剑啸发起举办“维纳斯助赈画展”,乃莹送去两幅粉笔静物画。参加这次画展对于乃莹意义非常重大。从此,她一步一步从百无聊赖中慢慢摆脱出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职业定位,同时结识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朋友。金剑啸创办“天马广告社”后,乃莹还给金剑啸做“广告副手”。

画展结束后,由金剑啸发起,参展画家们成立了“维纳斯画会”。他们经常在哈尔滨知名画家冯咏秋家里开办沙龙。1933年新年前后,乃莹、三郎成了“牵牛坊”的常客。

1932年9月,方未艾从《东三省商报》社转到《国际协报》社与陈稚虞一起接替裴馨园编辑副刊《国际公园》。年底,计划在新年出版一份“新年征文”的特刊。见乃莹整天在家无事可作,三郎和“牵牛坊”其他朋友都鼓励她写篇文章试试。在周围人的鼓励下,不久,乃莹完成了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方未艾读后十分欣赏,顺利入选征文,其后发表在《国际协报》新年增刊上,署名“悄吟”。萧军后来认为这是萧红“从事文学事业的正式开始”。

(作者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本文原载于《新晚报》,原文地址

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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