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田井上爱吃春饼,却苦于没有好手艺,不会烙。
泽田的女人加奈子就给泽田出主意,说中国三部那边的金锁子媳妇,饼烙得远近闻名,何不请她来烙几张,满足你的吃欲。泽田在日本是美食家,来满洲后,他的名分大打折扣,好似酷爱的功课,再没温习的机会,这让他十分沮丧。
加奈子的提醒泽田很高兴,他拍拍媳妇的肩膀说,呦西,你来办。加奈子见他同意,就差人去三部把金锁子的媳妇找了来。金锁的媳妇正怀孕,六个月的身板虽不明显,却像个鼓溜的面盆扣在肚皮上。
金锁的媳妇叫兰花,是个说话不敢抬眼的柔弱女人,她到红部后战战兢兢,脸色苍白,嘴唇抖成两片草叶。好在加奈子和悦,在她身旁帮她和面,她才稍稍放松一些。
兰花和金锁的日子过得紧巴,金锁给日本人种地,庄稼丰收时,金锁家并不丰收,他们依旧没有粮食吃。平时挨饿还熬得过去,可兰花怀孕后,想吃饭的欲望就无法对付了。肚子里的孩子急需营养,金锁就试着给她偷回几棵麦穗,用手搓成粒,放在石缸子里捣,捣出一把白面,给她做了一碗疙瘩汤,兰花吃得眼泪都下来了,一种久渴逢甘露的喜悦。
本是以为吃过了疙瘩汤,兰花就不会再想吃的了,可偏偏相反,兰花吃的愿望,如同开了冻的冰河,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一泻千里了。这天金锁早起,准备去给日本人割水稻,发现兰花没睡在身旁,就想兰花勤劳,怀孕后常常饿醒,说不定又去做什么活计了。
日本人种水稻是今年的事,以前他们种燕麦,种得的燕麦他们不吃,运回日本喂马。由于不会种水稻,他们视大米珍贵,满洲政府发给他们的大米,也只许他们吃,不许中国人吃,中国人若谁吃,就按死罪处置。
兰花去给泽田烙春饼的事,金锁一点不知道,他到地里干活,一干就是一天,天黑了才疲惫地回家,往炕上一躺就睡去,胃痛都唤不醒他。
西院的小二子来找他时,金锁正在梦里和稻子干仗呢,稻子一望无际,金黄如金子,却一点都没他的份儿,他就对稻子吼,老天爷瞎了眼咋的?让你们填日本人的肚子,不许填中国人的肚子!他不知道,这一天,稻子也填了中国人的肚子,那就是填了他媳妇兰花的肚子。
兰花这天早上从饥饿中醒来,她想吃白米粥的欲望比从前强烈一百倍,哪怕吃一口,就是死也值了。女人怀孕期间想吃什么,其气势,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兰花爬起来,想都没想就去了稻地,她顺利地撷取了几棵稻穗,揣在怀里直奔自己的娘家。兰花的娘家也在三部,兰花有时站在自己家的院外,往村头一望,常常看到母亲站在大柳树下向她这张望。母女俩轻易不见面,是因为饿得走不动,也没什么见面礼互送,就省了环节,望望,心就到了。
兰花这天去了母亲家,把怀里的稻穗拿出来,母亲一看大惊失色,她说,孩子,会要命的。兰花不去回答母亲,她顾不得了,她用手拼命地搓,搓出半捧白粒粒后,就烧火熬粥,那粥还没熬到时间呢,米才刚刚翻白眼,兰花就盛出它,在碗里折几个个,吞了下去。
虽然没饱,兰花却心满意足了,她抹着嘴,看着母亲,羞得脸都红了,她愧疚都没给母亲尝一口。母亲明白她的意思,摸摸她有点烫的脸,说,女人的事,妈都明白。
兰花从母亲那回来,开拓团那边就来人了,来人站在院外吆喝:金锁媳妇,快收拾收拾,去红部烙春饼!兰花不明白烙春饼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和偷吃稻子没什么关系,便跟着来到红部。
饼烙得挺好,里面卷油,外面不放油,两张合一起,熟透后从中间一揭两半,酥而脆,薄厚均允,泽田井上看着她这手艺,惊得赞不绝口,呦西,中国人,厉害;中国饮食,日本的鼻祖。他的大姆指一直翘翘着。
但是这么好的春饼,泽田井上却没有吃到口。就在他把一些肉丝和菜放在春饼里卷上,葱和酱的味道,立即袭进兰花的鼻孔。兰花自怀孕开始,什么都想吃,就是闻不得葱和酱的味儿,一闻就吐,现在她站在灶台前,一张口,井喷一样吐得一塌糊涂。开始泽田井上只觉得恶心,捂着鼻子,自己也跟着呕了两下,可他一扭头,看到兰花的吐物里有白花花的大米粒,他就不捂鼻子了,他立即暴跳如雷,迅速拨出战刀,对准兰花的肚子,手起刀落。
站立的兰花愣住了,肚子裂开了,她还站立着。她看到自己的肚子里,跳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球球,球球透明,一层膜罩着,里面是个蜷着身子的孩孩,刚落地那会儿,他还拨开血污,伸胳膊晾腿,但只几下,就悄无声息了。
兰花倒下了,她扑在了孩子的身上,扑在了那些米粒的怀里。米殇
本文发表在《小说月刊》201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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