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文军(好望角),选自作者游记《边缘旅行》(人民交通出版社,2016年7月),联系方式:QQ2677018332。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带他去看秋天的额济纳,因为这里有大漠胡杨;如果你恨一个人,就带他去看春天的额济纳,因为这里有沙暴肆虐。
——佚名
金秋胡杨
2002年底,贺岁影片《英雄》在内地上映,画面中,两个红衣美女在缀满金黄树叶的胡杨树上飞来荡去的场景,让人赏心悦目,更让人心驰神往。这部影片的拍摄地就在内蒙古的额济纳旗。
每当秋风吹过,寒露袭来,额济纳的胡杨树叶纷纷变色,落成满地金黄,金秋的韵致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导游说,这里以前很冷清,没什么人来,现在不同了,每年“十一”期间,人潮如涌,旅馆早早订完,临时入住只能睡在地板上。我们来到这里的时间是10月中旬,既躲过了人潮,又没错过美景,这让我们心里很是舒畅。
中国有两处成片的胡杨林区,一处在塔里木盆地,一处在额济纳。前者受天山融雪而成的塔里木河滋养;后者受祁连山融雪而成的黑河滋养。我在塔里木盆地看到,那里的胡杨树一棵棵排列在塔里木河两岸,绵延不绝,让人领略到塞外风光的大气雄浑。而这次来到额济纳,看到这里的胡杨树生长得比较集中,一簇簇、一团团,犹如放大了的盆景一般精致。
从达来呼布镇往东,隔不远就有一座小桥,从一道桥到八道桥,每道桥都有胡杨林环绕。金秋十月,天高气爽,漫步胡杨树林,如同置身金色的海洋。受水分滋养的影响,近水处胡杨树更为集中一些,有些树叶还没有完全变黄,现出些微的青绿色。微风吹过,树叶飘落水中,像一页页扁舟,在水面上浮荡。而在那些离水边较远的沙地上,胡杨树比较分散,树叶已经完全变黄。沙地上,不时可以遇见散落的羊只和骆驼,悠闲地寻觅尚存的嫩芽绿叶。
图11-1 金秋胡杨,满地铺金
几棵粗大的胡杨树下,叶片散落,满地铺金,炫目耀眼。一位身穿红色冲锋衣的女士从林中穿过,两脚交替踩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影渐渐隐没在树丛中。透过斑斑驳驳的胡杨枝叶,隐约可见几座白色的蒙古包,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随风飘散开来。
这就是秋天的额济纳,一个婀娜多姿、色彩纷呈的世界。
额济纳,就是唐代边塞诗人王维在《使至塞上》中提到的居延,历史上曾是北方强大的游牧民族匈奴人的领地。由祁连山冰雪融化而成的黑河为额济纳带来充沛的水源,滋养着这里的大片牧场。据纪录片《永远的丝路》介绍,古时候,额济纳境内的居延海碧波荡漾,水鸟翔集,岸边花草葳蕤,胡杨密布,这种状况直到上世纪初仍然没有多大变化。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瑞典西北科学考察团途经额济纳,发现这里遍布溪流、牧草和胡杨。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丝绸之路》一书中这样形容:“在经过了东部戈壁滩长途跋涉之后,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无限美好的人间天堂,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1936年,著名西北战地记者范长江在额济纳看到,这里的自然生态“完全处于原始状态”,“没有丝毫的人工痕迹”。他在文章中饱含激情地写道:“这是南美洲亚马孙河的上游,这是非洲未开发的刚果腹地……”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其后几十年里,由于过度放牧和屯垦,以及黑河上游人工用水增多,下游水量减少,昔日碧波荡漾的居延海慢慢干涸,草原逐年沙化,大片胡杨干枯而死。额济纳由此也成了北方沙尘暴的主要发源地。
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有一片干枯的胡杨树林,人称“怪树林”。我们在日落时分赶到这里,走在长长的木栈道上,可见薄暮冥冥的天幕下,干枯的胡杨枝干或昂首向天,或俯身颔首,或龙盘虬曲,似乎是在向人们显示生命的顽强。什么是“活着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只有到了额济纳才能体会到。
图11-2 阴森恐怖的怪树林
干枯怪异的枝干也给人们带来了一种残缺美。远处一道沙岗上,站立着一位高挑的女士,头戴鸭舌帽,身着风衣,身后是一棵干枯的胡杨,再后面是一匹拴在木桩上的骆驼,三者依次排开,逆光看过去,犹如一道优美的剪影画面。
黑城传说
额济纳有自然美景,更有厚重历史和神秘传说。
史载,汉武帝击败匈奴,打通河西走廊后,在居延屯田筑城,由此形成了丝绸之路北线的居延路,通过居延路,河西走廊与漠北草原联通起来。时至今日,这个通道作用仍然未减,《远方的家-边疆行》节目组采访过额济纳旗北部的策克口岸,据介绍它是中国和蒙古国之间过货量最大的口岸,蒙古国运往中国的主要是煤炭,中国运往蒙古国的主要是轻工业品和日用品。
西夏时期,李元昊在居延建“黑山威福军司”,相当于现在的大军区,慢慢地,这里形成了一个繁华喧闹的城市,史称黑水城,简称黑城。据载,马可·波罗从蒙古草原进入中国后,见过一座“佛寺雄伟、牲口众多”的城市,很多人猜想,这座城市就是今天额济纳境内的黑城。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南征西夏时,首先攻破黑城,然后转向兴庆府,也就是现在的银川。元朝建立后,这里为“亦集乃路总管府”。
图11-3
明朝初年,征西大将军冯胜率兵来到黑城脚下,久攻不克,于是心生一计,用沙袋堵塞额济纳河,断绝城中水源。元朝守将帖木儿,人称“黑将军”,命人在城内拼命挖井,掘地80丈仍滴水不见。生死关头,黑将军下令将80车珍宝倒入井中,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小,然后率兵出城迎战,终因寡不敌众战败身亡。
夜幕降临之际,怪树林呈现出的苍凉悲壮场景让人想到戟戈耀日、风萧马鸣的古战场,那些盘龙虬曲的树干就是黑将军和他的将士们不屈的灵魂。
由于河流改道,城中无水,居民被迫迁走,黑城渐渐荒芜。但古城埋有宝藏的消息却不胫而走,诱惑着一批又一批的探险家、考察队和寻宝人纷至沓来。
1908年,一群俄国人的身影出现在巴丹吉林沙漠,领队的叫彼得·库兹米奇·科兹洛夫,俄罗斯海军中校,职业探险家。他们通过收买和炫耀等手段,让当地土尔扈特人带路,找到这处被淹没在流沙中的城堡。科兹洛夫带领手下人狂挖不止,最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珍宝,相反还搭进去两个人的性命。
不过,科兹洛夫一行在挖掘中却发现了数量众多的文书、印本、佛教画卷、泥塑佛像和铜钱。科兹洛夫以他多年的野外考察经验,判断这绝非普通的文物,他为这一发现激动不已:“地层中或地表上发现的每件器物,都会引起大家的兴奋之情。我用铁铲挖掘几下就会发现一幅绘在画布上的佛像,那种惊喜的感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科兹洛夫将这些文物小心翼翼装入木箱,命人用骆驼运回俄国,然后向西而去。俄国皇家地理学会见到这些文物后,兴奋异常,他们断定这些文物来自已经消失了数百年的西夏王国,于是命令科兹洛夫掉头返回,继续挖掘。
此后,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等西方探险家接踵而至,不用说,这些淹没在流沙中的西夏文物重见天日之时,就是它们流失国外之日。在这些文物中,最有价值的是居延汉简,它与敦煌文书、安阳甲骨文一起被认为是20世纪初东方文明的三大考古发现。
黑城地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平日里风声呼啸,沙尘漫天,《远方的家-边疆行》记者在这里采访时,几乎张不开口,说不出话。不过我们那天的运气很好,清风拂面,天色湛蓝,能见度很高,老远就看见了黑城的标志——城墙西北角兀然矗立的几座佛塔。
图11-4 藏身于大漠深处的黑城
步入城内,满目苍凉,青砖、瓦砾、陶罐、磨盘的碎片散落地上,偶有一两块白骨,不知是骆驼的、马的、还是人的。昔日的官署、民居、店铺、驿站、作坊、寺院都已荡然无存。高大的城墙下,流沙积聚,眼看就要将高大的墙体吞噬掉。有游客在城中寻寻觅觅,询问导游,黑将军留下的珍宝藏在什么地方,导游的回答是:“我要是知道,就不干这个活了。”导游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北城墙上有一处人字形豁口,看上去犹如城墙的一道伤口,传说这是当年黑将军破城而出之处。从这个豁口走出,可见城墙外黄沙漠漠,几株半掩在流沙中的红柳和骆驼草在微风中摇曳,枝条和针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沙尘,眼前的荒凉景象很难让人相信,这里曾经是一片人烟稠密的戈壁绿洲。
黑城,一座承载过繁荣和辉煌的军事重镇和丝路驿站,如今成了孤城残址,寂静地隐匿在大漠之中,任凭风沙肆虐,日晒雨淋,让人心生无尽感慨。
土尔扈特,东归英雄
20年前,电影《东归英雄传》上映,围绕东归路线图展开的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引人入胜。随后,同名电视连续剧热播,片尾曲《鸿雁》瞬间走红: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随着悠扬的马头琴声响起,一场波澜壮阔的民族大迁徙画面展现在人们面前。
17世纪上半叶,蒙古族的一支——土尔扈特部落为躲避势力日益强大的准噶尔部的威胁,西迁至俄国南部的伏尔加河卡尔梅可草原,里海之滨。伏尔加河流域人烟稀少,土肥水美,土尔扈特人在此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叶卡捷琳娜二世上台,征调土尔扈特牧民参加对奥斯曼帝国的战争,实际上是让他们充当炮灰。与此同时,缩小土尔扈特人的牧场,在部落内推行东正教,禁信喇嘛教。
1771年,愤怒的土尔扈特人在年轻的首领渥巴锡率领下,发动武装起义,在“我们的子孙永远不当奴隶,让我们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去”的悲壮誓言声中,烧掉房子,赶着牲畜,分三路浩浩荡荡踏上了东归故土的征途。
渥巴锡和他的族人穿过乌拉尔河,越过哈萨克草原,与赶来追杀的哥萨克骑兵厮杀周旋,经过一万多里的长途跋涉和颠沛流离,七个月后到达新疆伊犁河谷。土尔扈特人为东归付出了沉重代价,出发时17万人,到达伊犁时不足7万人,斯文·赫定在《热河——帝王之都》一书中这样写道:“在土尔扈特人极为凄惨的迁徙中酿成的奇闻和悲剧,恐怕数不胜数。”土尔扈特人的浴血东归壮举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民族大迁徙”。
清廷对土尔扈特部众返归祖国的举动极为重视,乾隆皇帝多次在承德普陀宗乘之庙(即小布达拉宫)万法归一殿接见和宴请渥巴锡,封爵赐地,请他们参加讲经、说法、祝寿活动,并亲撰《土尔扈特部归顺记》和《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碑文。我在承德看到,这两块高大的石碑至今仍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小布达拉宫内,里面还有一个规模不算小的土尔扈特人回归祖国展览。
回归后的土尔扈特人大部分被安置在新疆的巴音布鲁克草原,额济纳是1698年先期东归的一部分土尔扈特人的居住地。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居住,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额济纳水丰草美,不同于现在,据说当他们东归走到额济纳时,发现这里的胡杨树之茂密,致使牲畜都无法进入,无奈之下,他们放火焚烧树林,大火过后,只有一棵胡杨树留存下来,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棵“神树”。
达来呼布镇至今留有土尔扈特最后一位王爷的府邸,门前的一块高大石碑上写着:“纪念额济纳土尔扈特部回归祖国三百周年”。街道上人车稀少,偶有步态散漫的土尔扈特人走过,一位身穿蒙古长袍的老妇人静静地坐在房檐下,望着远处,神情木然,她是在为自己生存领地的恶化而担忧吗?
暮色四合,村落升起几缕炊烟,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宁静的村庄渐渐有了些许生气。
叩问苍天
2003年10月15日,国人的眼球被一个西部小城所吸引,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这里传出:杨利伟乘坐神舟五号由此升入太空。
这个西部小城就是位于额济纳旗境内的东风航天城。
飞天是几代中国人的梦想,从1961年苏联宇航员加加林首次叩开宇宙之门,到杨利伟遨游太空,其间经历了42年,接近半个世纪,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一举动的难度。
在太空探险面前,一切地面探险活动都黯然失色。对太空探险来说,也许,过程本身比结果更重要,从长征二号运载火箭点火的那一刻起,每个人的心都被揪得紧紧的,大家都为这个东北汉子担忧,有人悄声嘀咕:“这要是像二踢脚一样,下面一个响,上面一个响,可咋办?”
事实证明,这个担忧是多余的,21个小时后,神舟五号在内蒙古中部的四子王旗着陆,杨利伟平安返回人间,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尽管如此,细心人还是发现,杨利伟在出舱时,脸上有斑斑血迹,据事后透露,那是飞船着陆时巨大的冲击力导致的。
东风航天城建于1958年,据说是聂荣臻元帅亲自选的址。它是我国创建最早、规模最大的卫星发射中心,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颗导弹、第一艘宇宙飞船都是从这里发射的。资料显示,当年建这座发射场的部队是从朝鲜战场上归来的志愿军第20兵团,这支部队一头扎入大西北后,就一直隐名埋姓,不为外人所知,曾有外国情报机构对他们的突然消失做出过种种猜测。
多年来,这处国防军事基地一直被蒙上一层神秘面纱,深藏在荒漠戈壁中,以代号的形式存在。直到上世纪80年代,基地始对外开放,公开名称是“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这么一说,问题就来了,额济纳旗在内蒙古境内,而酒泉隶属甘肃,道理何在?导游在车上为我们解开了谜团,原因有三:一是酒泉是离额济纳最近的大城市,相距不到300公里,相比之下,由额济纳到阿拉善盟首府巴彦浩特要600多公里;二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声东击西;三是文革期间,额济纳旗曾经归属酒泉市管理。
航天城目前对外开放的有卫星发射场、基地历史展览馆和问天阁。问天阁是杨利伟以及后来的几位宇航员登仓前短暂休息和与地球说拜拜的地方,在“首次载人交会对接任务航天员出征仪式”的横幅下,悬挂着一面国旗,游客争相上前留影。
图11-5 航天城,火箭发射塔
看到这个场景,想起2004年初见到杨利伟的情景。那天下午,他到人民大会堂参加活动,由于到得早,坐在江苏厅外一个寂静的角落里,腰板笔挺,两手扶膝,目不旁视。有人认出他来,惊喜中,上前索要签名、请求合影。航天英雄神态沉稳,谦逊温和,认真对待粉丝提出的每一个要求。我本想也上前合个影,可惜手头没有相机,再加上一向不擅长做这些事情,只好作罢。
我在仰慕航天英雄壮举的同时,对其朴实性格赞赏有加。一次,记者问道:“你在起飞前,心里想的是什么?”记者这时期盼的自然是豪言壮语,但杨利伟却平静地回答:“我想的是操作步骤。”更有一次,记者问:“你在太空中看到长城了吗?”杨利伟的回答很让记者失望:“我没有看到长城。”此前,有个流行说法,说中国的万里长城是太空中能够用肉眼看到的地球上唯一的人工建筑。
不事张扬,实话实说,我为航天英雄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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