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文军(好望角),选自作者游记《边缘旅行》(人民交通出版社,2016年7月),联系方式:QQ2677018332。
宁夏川,两头子尖,东靠黄河,西靠吗贺兰山,金川银川米呀粮川……
——《宁夏川》,苏阳乐队
一个人的旅行
我对贺兰山的最初知晓是小时候读了岳飞的那首让人血脉贲张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而第一次听人绘声绘色地谈起贺兰山则是在读研期间。
一天,人民大学校园走来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只见他步履矫健,直奔阶梯教室。他,就是刚刚用双脚丈量完长城的“独行侠”刘雨田。那天下午,他一个人站在讲台上,神情激动,向大学生们讲述了他刚刚经历的生死之旅。
途经宁夏时,他翻越了贺兰山,发现了鲜为人知的岩画,看到了跳跃的岩羊。在山脚下,他到一户农家借宿,被主人当作要饭的给打了出来。一次,他在雪地里行走,疲乏至极,靠在村外一处草垛旁睡了过去,待醒来时,身体已被冻僵,动弹不得,他意识到这样下去只能被冻死。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冷不丁窜过来一条大黄狗,猛地朝他狂吠几声,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讲到动情处时,这位刚强的汉子竟泣不成声。
后来得知,刘雨田是中国第一位职业探险家。1984年,他听说有外国人要徒步中国的长城,顿时坐不住了。很快,他做出一个大胆而又冒险的决定:辞去在乌鲁木齐铁路局的公职,一个人徒步走完长城。在那个还不知道什么是户外和探险的年代,刘雨田的举动不为人理解,他理所当然地被视为“疯子”。
继徒步长城之后,他又孤身一人用双脚丈量了丝绸之路、黄土高原、罗布泊和神农架,登上了格拉丹冬和昆仑雪山,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十次进藏……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雨田的举动在中国民间探险史上具有开拓意义,后来又有上海的余纯顺、四川的邓廷良、黑龙江的雷殿生…… 在这些先行者的带动和影响下,绿野网、中国徒步网、国际古道网、雪山雄鹰等户外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引来无数的爱好者和参与者。《远方的家-边疆行》系列节目在中央电视四台播出后,没想到竟大受欢迎,连出续集,盗版光盘上了地摊;原本专业性很强、无人问津的《中国国家地理》成了畅销杂志,摆到了街头报亭。
刘雨田的讲述给了我一个最初的宁夏情结,贺兰山在向我遥遥招手,但也许是机缘未到,等到真正踏上这块两头子尖的土地,已是20多年以后。
细数起来,在国内34个省(区、市)中,宁夏是我最后踏足的地方,然而,第一次去就喜欢上了这块“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的袖珍之地,结果一年内竟去了三次,正应了西方那句谚语:不雨则已,一雨倾盆(It doesn’t rain, but it pours)。
三次宁夏之行中,有两次登上了贺兰山,其中一次还翻越了三关口,到了内蒙古的阿拉善左旗,也就是腾格里沙漠的所在地。
岩画,岩羊
贺兰山南北走向,与北上的黄河并行,西麓是腾格里沙漠,东麓是银川平原。有学者考证,贺兰山即远古神话传说中的“不周山”(一说昆仑山),即共工和颛顼为争夺帝位而大动干戈的地方。共工在大战中惨败,怒触不周山,导致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岁月失语,唯石能言,远古的神话传说今天很难找到踪影,但古代先民在贺兰山石壁上留下的痕迹却清晰可见,这个痕迹就是贺兰山岩画。
一条欢快的小溪沿贺兰口沟谷穿过,循小溪前行,不经意间,就会在两侧的石壁上发现造型各异的岩画。这些岩画的内容多为人面像,还有羊、牛、马、驴、鹿、鸟、狼等动物形象,生活气息浓厚,想象力丰富。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些岩画作品在艺术上未免简单、粗糙和笨拙,但想想看,在几千年前那个战乱纷起、野兽横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年代,能够创造出这样的作品,不能不令人称绝。
一天前在宁夏博物馆参观时,听李彤副馆长介绍,在国内发现的众多岩画中,贺兰山岩画最有代表性,它是春秋战国时期生活在北方的西戎、羌氏、匈奴、鲜卑、突厥、党项等游牧民族在石崖上留下的痕迹。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展台前,用手指着一幅大型人面像拓片说,这就是有名的太阳神岩画,贺兰山岩画申遗的代表作,明天你们去贺兰口就会发现。
抱着急切的心情,一路寻找,没一会儿,就在半山腰的一块岩壁上发现了这幅镇山之宝。一见此景,急不可待,于是手拽枯枝,脚蹬岩石,一路攀爬,来到太阳神岩画脚下。仔细观赏,画面中的人像阔鼻圆眼,头部有放射性线条射出,构图朴实清新,造型粗犷自然。特别之处在于,在这幅图画中,人与太阳融为了一体,古代先民对太阳图腾的崇拜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跃然壁上”。
图13-1 太阳神岩画
《中国国家地理》称贺兰山岩画群是“史前人类艺术长廊”,我国北方岩画艺术的集大成者。贺兰山沟口处有一座岩画博物馆,据介绍,我国南方和北方都有岩画发现,区别在于,南方的岩画是用颜料涂绘在岩壁上的,而北方的岩画是刻凿在岩壁上的。在此之前,只是听人说起过岩画,但不知为何物,这次在贺兰山扫了盲,此行的一大收获。
就在我们一路寻找岩画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小动物,开始吓了一跳,继而兴奋不已,原来这就是罕见的岩羊。在修路民工的指点下,我们又在岩壁上发现了几只跳跃自如的岩羊,有一只正站在山顶的一块岩石上四处张望,逆光看过去,犹如一道剪影。这些小家伙的毛色和岩石十分接近,如果不在跳动中,很难发现。千百年来,岩羊在自然进化和优胜劣汰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找到了保护自己的方式,它们的毛色就是证明。
几只岩羊在小溪旁觅食饮水,近距离观察,这些小精灵灰背、白肚、黑尾,公羊头上长着两只弯月形的犄角,样子十分可爱。一只年岁较小的岩羊见我们过来,直脖昂头,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与我们目光对视起来,似乎在说:“你来干什么,这是我的地盘。”
说来也巧,从宁夏回来后,去了趟内蒙古的克什克腾旗,在那里,听说达里诺尔湖北岸的砧子山上有岩画,于是来了兴趣,与朋友相约前往。
午后的草原天高云淡,风和日丽,踩着山坡上粗粝的碎石,蹚过蜇人的“哈拉海”野草,一路攀爬寻找,终于在半山腰上发现了岩画的藏身之处。这些岩画刻凿在石壁上,内容和风格与贺兰山岩画相仿,同样的原始、同样的古朴,但数量远不及贺兰山岩画多。
碰巧的是,我们在半山腰上也遇见了两只蹦蹦跳跳的岩羊,不过这两只岩羊警惕性很高,见到人就跑,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来这里的人寥寥无几,小动物们很少见到我们这些只有两条腿的异类。
日落王陵
多年前,我去青岛参加一个区域经济发展会议,与《经济日报》资深记者老曾住在一个房间。老曾是北京人,曾在宁夏插队,可能受其岳父、历史学家周一良教授的影响,干活之余就借地利之便研究起西夏历史来。
有一次与老曾聊天,他跟我说:“二十四史中没有西夏,但这段历史很有意思,西夏王陵很值得一看。”老曾的话给我留下了一个最初的西夏情结。
从银川出发,向西行驶35公里,就到了贺兰山脚下。眼前,就是被誉为“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陵园门口,竖立着一块高大的西夏文石碑拓片,似乎是在提醒人们,这里是西夏的大门。
石碑上的文字如同史书中残破的一页,述说着那段边缘化的历史。我在石碑前驻足揣摩了好一阵子,试图能够“破译”一两个文字,结果发现是徒劳的,无奈之下,只好发出一声“天书”的感慨。
图13-2 西夏,一段边缘化的历史
走进陵区,在长10公里,宽5公里的范围内,像布阵一样排列着9座帝王陵墓。一座座土黄色的陵丘,在贺兰山脚下连绵展开,在阳光照映下,金光灿烂,蔚为壮观。我去过埃及,相比之下,这些“土丘”远没有埃及用巨石堆砌起来的金字塔宏伟高大,但规模和气势却令人震撼。
太阳即将落山,走到一座高大的陵丘后面,对着夕阳照下几张逆光像,一幅“日落王陵”的景象被收入镜头。
迈进西夏博物馆大门,迎面可以看到几尊用来驮石碑的基座,上面刻着处于蜷缩状态的力士像。这些力士个个神态刚毅、勇武彪悍,似乎是在积蓄力量,准备时刻迸发,也许这象征着党项人不屈服的性格。
徜徉中,突生一个感悟,在中原,用来驮石碑的是神龟,而在西夏,用来驮石碑的是人,也许从中可以看出中原汉文化与西北党项族文化的些微差别——一个相信神的力量,一个相信人的力量。
史书记载,西夏是十一世纪初由党项人建立的王朝,在其存在的189年间,其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包括今宁夏、甘肃大部,内蒙古西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新疆东部及蒙古南部的广大地域。前期与北宋、辽平分秋色,中后期与南宋、金鼎足而立,人称“雄踞西北两百年,三分天下居其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策马驰骋的成吉思汗不允许身边有这样一个强悍而又不听话的邻居。经过连年征讨,蒙古大军于1227年攻下西夏首府兴庆府,即今天的银川市,西夏国最终灭亡。据说成吉思汗就是在第六次征讨西夏时在六盘山下殒命的。我在鄂尔多斯参观成吉思汗陵时,看到一种说法,成吉思汗的临终遗言就是:灭掉西夏。
西夏,犹如一颗耀眼的流星,瞬间划过西北的夜空,消失在大漠戈壁中,在此后的几百年中无人记起。
李彤说,国内过去对西夏研究不够,有“西夏在中国,西夏学在国外”之说。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一是西夏文物留存不多,或者被毁,或者被外国人盗走;二是西夏文字古怪难懂,长期以来无人识得。
我在河西走廊东端起点的武威见过“西夏碑”,这块石碑一面是西夏文,一面是汉文,一一对应,内容相同,它为解开西夏文字的奥秘打开了一扇门,但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却因缺乏文献支持而步履维艰。
上世纪初,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一行到内蒙古额济纳的黑城探宝,将一本能够破译西夏文的双解字典《番汉合十掌中珠》盗走,存放在圣彼得堡东方研究院,以致后来的中国学者不得不千里迢迢去别人家取自己的经。
张贤亮与荒凉的古堡
上世纪60年代,作家张贤亮在宁夏镇北堡接受劳改,改革开放后,他把这座位于贺兰山下的荒凉古堡推介给影视界。1993年,他由78万元起家,成立了镇北堡西部影城有限公司,开始了中国电影的商业化运作,用张贤亮自己的话说,这是“出卖荒凉”。
我的朋友邹蓝与张贤亮有交往,据他在西部游记《喀什噶尔的风》中透露,张贤亮劳改时曾自学过《资本论》,可见作家是有经济头脑的。为文化事业“筑巢引凤”,张贤亮可称得上是国内第一人。影视城门口有条醒目的标语: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而这背后的功臣应当首推老爷子张贤亮。
我是带着崇敬的心情来参观西部影视城的,一方面缘于电影情结,我喜欢的几部影片如《牧马人》《红高粱》《黄河绝恋》《嘎达梅林》《双旗镇刀客》和《新龙门客栈》等都是在此拍摄或取景的。另一方面缘于小说情结,上世纪80年代,《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面世后,大学里掀起了一股张贤亮热,那时候的学生一见面言必谈“马缨花”。记得我隔壁宿舍147房间的荣剑博士曾组织一群文学青年开过《绿化树》研讨会,大学生们就小说中人物的寓意争论不休。
走进古堡,一个个在影片中似曾相识的水井、酿酒作坊、铁匠营和破旧茶楼出现在眼前。屋内,更有过去年代用过的纺车、农具、笸箩、灶台等用具,墙上挂着的年画和黑白结婚照,让人忆起逝去的光阴。此前,我去过浙江横店影视城,美国好莱坞影视城,给我的感觉,宁夏西部影视城生活气息更浓一些,更接近地气一些,难怪这里能拍出那么多爱得要死、土得掉渣的影片。
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红高粱》中十八里坡的那道高耸的“月亮门”,那是“我爷爷”“我奶奶”还有“罗汉大叔”走过活过的地方。这时,只听有人吼了一声“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唱这样的歌。
图13-3 电影《红高粱》里的十八里坡
走上黄土高坡,从月亮门中穿过,发现它完全由土坯砌成,原始古朴,不加雕饰,但其造型的艺术性和那种荒凉肃杀的意境却使它成为影视作品中的经典镜头。
巧的是,此前,得知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后,我把《红高粱》DVD找出来又回顾了一遍,没想到刚看完没多久,自己就置身在了那道弯弯的月亮门下,颇有一种穿越之感。
过三关口
《中国国家地理》称宁夏是“贺兰山护着,黄河爱着的地方”,我对这句话深有感触。
第一次去宁夏时,由沙坡头返回,路过灵武,在黄河岸边小憩,等待拍摄黄河落日的景象。夕阳的余晖下,晚风徐徐,杨柳依依,河水泛着金波,两岸良田万顷,阡陌纵横,恍惚中,以为自己置身于江南,到了长江岸边。朋友告诉我,这就是银川平原。
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在人们眼中,处于西北干旱地区的宁夏,其特征应当是沙漠、戈壁、荒滩,缘何有“塞上江南”般的景色?
宁夏的“塞上江南”要归功于贺兰山。如果你行走在银川平原上,猛然间抬头,看到一座高大巍峨、层峦叠嶂的山体,那一定是贺兰山。贺兰山是一道天然屏障,它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气流,在东麓孕育了一块湿润富庶的银川平原;同时,它又阻止了东南季风的长驱直入,在西麓孕育了一个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
就是这样一道横空出世的山体,造就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次,我与朋友乘车从银川出发,由三关口翻越贺兰山,待车子下到贺兰山西麓,来到内蒙古阿拉善左旗地界时,发现山脚下是大片的戈壁滩,过了戈壁滩就是苍茫无际的腾格里沙漠,与东麓的“米粮川”银川平原相比,反差巨大。
不光是自然景观不同,就连人文风情也不同:山这边是头戴白帽的回族人,山那边是身穿长袍的蒙古人;山这边信的是真主,山那边信的是佛祖;山这边唱的是欢快委婉的《尕妹妹的山丹花儿开》,山那边唱的是高亢雄浑的《苍天般的阿拉善》……
在银川之南的永宁县黄河岸边,有一座回乡文化园,依托纳家户清真大寺修建,回族风情浓郁,伊斯兰礼拜殿金碧辉煌,曼苏尔宫回民小吃风味地道,阿依莎宫每天一场的《月上贺兰》舞剧常演不衰。
在贺兰山西麓的巴彦浩特镇,有一座阿拉善广宗寺,也就是有名的南寺。8座高大的白色佛塔在山脚下一字排开,圣洁庄严,蔚为壮观,让人想起青海塔尔寺门前的八宝如意塔,只是这里少了几许人头攒动,多了几许孤寂荒凉。传说,那位善写情诗、风流倜傥的活佛——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曾流浪到此,弘扬佛法。寺院外有一座残破的佛塔,传说那就是仓央嘉措的肉身灵塔。
图13-4 贺兰山西麓,广宗寺门前一字排开的佛塔
东西两处建筑,一处属于伊斯兰教,一处属于藏传佛教,人文风情大相径庭。
贺兰山是一座屏障,也是一座桥梁,两边的人通过山上的关口彼此往来,从未断绝。相比之下,由阿拉善到银川来的人更多一些,原因很简单,银川是“金川、银川、米粮川”的所在地,又是省会城市,比处在腾格里沙漠边缘的阿拉善要繁华富庶许多。走在银川的街头,可以看到很多来此求学、打工的内蒙人。
朋友老马是土生土长的回族人,生在银川,长在银川,而他的媳妇则是蒙古族人,生在阿拉善,长在阿拉善。有人在车上半开玩笑问老马,为啥到那边儿找对象?是不是那边儿的姑娘不要彩礼?老马的回答让人捧腹:那边的媳妇疼男人。
在巴彦浩特镇,我们见到了老马的岳母——一位身穿蒙古长袍的老太太,她听说有客人要来,早早订下了一桌蒙餐,等候我们。还没走进屋,手抓肉和奶茶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赶巧的是,老太太在旗歌舞团工作的女儿和女婿正好在附近演出,也乘机赶了过来。一曲浑厚悠远的《鸿雁》过后,就是蒙古人的敬酒礼节。我虽然不善饮酒,但在草原民族的热情豪放面前,也鼓起勇气抿了几口热辣辣的白酒,接着又被拉上台唱歌。
我平日里喜欢听草原歌曲,是降央卓玛、乌兰托娅、布仁巴雅尔和呼斯楞的粉丝,虽然缺乏歌唱天赋,但对草原歌曲的调子和歌词都不陌生,于是在“女婿”的马头琴伴奏下,扯开嗓子,吼了一段《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权且助兴一二。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