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文军(好望角),选自作者游记《边缘旅行》(人民交通出版社,2016年7月),联系方式:QQ2677018332。
望洋兴叹
即使是在交通、信息和旅游业发达的今天,图们江也是一条鲜为人知、鲜为人至的河流。它,静静地从长白山天池流下,蜿蜒在中朝边界,就连偶尔激起的浪花也是悄无声息的。
然而,20多年前,平静的图们江水却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发布消息:用20年时间,筹资300亿美元,在图们江地带建设一个“北方香港”。
图们江在哪?人们打开地图在东北“那旮瘩”开始寻找。待费好大劲儿找到之后才发现,它不过是中朝边界上的一条小河,名气远不如长白山流出的另外两条河——松花江和鸭绿江,甚至还不如它的一条支流——海兰江,因为在那首家喻户晓的朝鲜族民歌《红太阳照边疆》里有这样一句歌词:“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兰江畔稻花香”。因为这首歌,海兰江的名字不胫而走,而图们江却一直默默无闻。
图们江流域开发之所以会引起这么大的重视,是由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图们江位于东北亚核心地带,全长525公里,其中中朝界河段长510公里,但流到“土字牌”后,就成了俄罗斯和朝鲜的界河。也就是说,图们江在流到离日本海还有15公里处时,被俄罗斯和朝鲜这两个国家生生卡住了脖子,中国船只行驶到这里,只能望洋兴叹。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原来,清朝时期,图们江下游地带属中国领土,1860年,沙俄迫使清廷签订《中俄北京条约》,把黑龙江口至图们江口的大片土地划归给俄国,中国由此丧失日本海沿岸国家的地位。但即使根据这个条约,中国船只仍然有权从图们江航道出海。可到了1938年,日苏两国爆发“张鼓峰战斗”,日军随后用武力封锁了图们江口,此后,中国就失去了在图们江的实际出海权。
改革开放后,国内一些专家学者提出了恢复图们江入海权的倡议,引起各界重视,也引起了对东北亚区域合作感兴趣的UNDP的关注。由于地缘关系,吉林省对此事最积极,在当时的格局下,吉林的货物要想出海,只能南下走丹东港、大连港或者环渤海的几个港口,路途遥远,颇费周折。
如果打通图们江这个身边的出海口,就可以大大缩短运输距离,到那时,吉林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的对外开放就将呈现一个新的局面,前景诱人。
打造“北方香港”
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吉林省政府于1992年7月在长春举办了“图们江区域开发与东北亚经济合作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承办方是吉林省社科院,参加会议的有政府主管部门、学术机构的代表,还有来自UNDP和东北亚各国的代表。
由于一个特殊机缘,我得以随中国前驻苏联大使杨守正参加了这次会议。杨大使时年77岁,已过古稀之年,但他精神矍铄,步伐稳健,嗓门洪亮,工作起来比年轻人劲头还足。
在爱国理想和热情的支配下,人们激情迸发,讨论热烈。记忆深刻的一个场景是,在一个房间里,几位老专家铺开一张大幅军用地图,围坐地上,俯身研究,及至深夜。
会议地点在南湖宾馆,这是当时长春条件最好的宾馆。在出席会议的代表中,我比较熟悉的有东北师范大学的经济地理专家陈才和袁树人教授,他们多次对图们江流域进行实地考察,调研论证,积极呼吁,其爱国敬业之心让人敬佩,他们的学问和成果更是堪称国内一流,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专业知识,在潜意识中,也埋下了我对边疆人文史地感兴趣的种子。
经过热烈讨论,与会代表达成一个共识,即可以在图们江入海口的中、俄、朝交界处建一个跨国经济特区,由三国共管,境内实行特殊经济政策。其地域范围包括中国的珲春、俄罗斯的波谢特和朝鲜的罗津,面积约为1000平方公里。以该三角向外扩展,还可以形成一个包括中国延吉、俄罗斯海参崴和朝鲜清津在内的大三角,面积约为10000平方公里。
一幅宏伟的远景展现在人们面前,那些日子里,几乎每个人的心都为它激动,为它憧憬。
这次会议同样激发了我的热情,回京后我写出一篇《东北亚经济合作与图们江开发》,发表在1992年第8期的《研究与动态》和1992年第9期的《中信人》报上。同时,我又约请我的同窗好友,《东北之窗》杂志副总编辑吴荣祚到报房胡同69号外交部高干宿舍楼对杨大使进行了采访。
遗憾的是,图们江开发项目的推进没有想象的那样顺利。东北亚地区形势复杂,有合作的潜力和机遇,更有各自利益的考虑。在东北亚国际多边会议上,几个国家就某个议题进行讨论时,常常是刚一提出动议就开始争吵,特别是朝鲜半岛上属于同一个民族的两个邻国之间,对人不对事,水火不相容,UNDP代表在会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就是给这两家“拉架”。记得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时任对外经贸部国际司司长龙永图在会间茶歇时,边喝咖啡边说:“这两家,坐到一块就掐,真拿他们没办法。”
这里不妨讲个小插曲,前不久,我到《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听讲座,遇到了当年参加这次会议的董锁成,他当年是中科院地理研究所的副研究员,现在已经是国内著名的区域经济专家,博士生导师。在他的办公室,我们一起回忆20多年前的往事,相谈甚欢。他的一个年轻女博士生听我们聊天,感觉很是新奇,似乎我们在聊一个恍若隔世的话题。
防川,鸡鸣三国之地
对我来说,1992年的长春会议有一个重要收获,那就是会后随部分专家到图们江下游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
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会议主办方联系到一架部队的苏制图系列小飞机,由长春飞往延吉。这种飞机只有20几个座位,机上只有两个驾驶员和一个空姐。飞机起降不稳,航行中晃晃悠悠,发动机轰鸣声不绝于耳。我以前没坐过几次飞机,更不用说坐这种蚂蚱一般的小飞机了,一路上提心吊胆,直到飞机在延吉军用机场着了地,一颗悬着的心才放进了肚里。
延吉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鲜族风情十足。当天晚上,我们来到一个朝鲜屯,尝地道的朝鲜冷面,听《阿里郎》《红太阳照边疆》和《桔梗谣》,与村民手拉手,围着篝火跳欢快的鲜族舞蹈。那时候旅游业还没兴起,商业化气氛不浓,吃到的、听到的和看到的都是原汁原味。直到今天,我一听到来自延边的“阿里郎组合”用三声部唱起这几首鲜族歌曲时,都会想起20多年前的这次延边之旅。
第二天一早,一行十几人乘车来到中朝边界的图们,参观完图们边境口岸后,沿图们江畔的边防公路一路行驶,先到珲春,最后来到边境线上一个叫防川的小村子。由于路况十分糟糕,汽车一路上颠簸不停,让车上人吃尽苦头,但那时候,人人都被激情和梦想充盈着,有一位老专家在车上说:“为了图们江通航,就是走搓板路也值得。”听起来是句玩笑话,但却是这些老专家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防川村是图们江中国段的终点,位于中、俄、朝三国交界处,有“鸡鸣闻三国,犬吠惊三疆”之称。登上附近山坡的瞭望台,可以远眺日本海。但用东北话说,眼巴眼望,就是走不出去。隔着铁丝网就是中俄分界处的“土字牌”,两个俄罗斯士兵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腿上横着长枪,不时朝我们这边儿瞟过来几眼。
图16-1 中俄边境上的“土字牌”
作为一名中国人,看着发源于自己境内的河流从别人的领土上流向大海,自己却无权走出去,能不着急吗?一位从吉林省科委退休的老专家多年在图们江流域奔波,他站在“土字牌”旁朝日本海方向久久凝望,然后回过头来,说:“图们江出海权不恢复,我死不甘心,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吧!”
土字牌立于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是图们江下游划界的一个重要地标,负责办理这一事务的是清廷官员吴大澂。吴大澂是苏州人,同治年间的进士,金石学家,先后在陕甘、吉林、广东、河南、河北、山东和湖南等地任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省级交流干部。在吉林期间,他与吉林将军铭安一起,建立边防军队,修筑炮台,创建松花江和图们江水师营,同时设立招垦局,移民垦荒,推行实边政策,是开发东北边疆的功臣人物。
有一次,我去穆棱寻访中东铁路伊林老火车站旧址,在兴源镇偶然发现路边有一个指示牌,上书“吴大澂纪念馆”,于是兴冲冲赶了过去。这个纪念馆是当地人为纪念吴大澂在这一带兴边的功绩而设立的,可惜那一天纪念馆没有开放。但隔着玻璃窗可见正堂有一副对联:道秉中庸和平处事,家传孝弟安乐长年;横批:一卧沧江;落款:翁同龢。一个地方官,能由帝师给题词,可见此人威望之高。
图16-2 兴边功臣吴大澂纪念馆
这次考察让我们了解了图们江流域的地理地貌和人文历史,同时也饱览了边境风光与风情,唯一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是,到了长白山脚下却没能上去。杨大使对上山很感兴趣,我也希望能借他的光上去看看天池。杨大使对自己的年龄和身体有紧迫感,他私底下对我说:“如果这次上不了山,可能我这辈子都上不去了。”
杨大使向主办方提出了上山的愿望,但主办方表示为难,理由是上山的路不好走,需要事先联系等等,杨大使听后没有再坚持。现在想来,杨大使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不善于考虑个人利益,再加上他是外交官出身,说话比较委婉。如果按照现在的通行做法,把上山作为参加会议的先决条件,主办方一定会做出安排的。据说现在举办活动请大人物光临都要付高昂的“出场费”,会后安排周边旅游更不在话下。杨大使的做法体现了老一辈人做人做事的风格,还有那个年代纯净的社会风气。
20多年后,我由于热衷户外活动,在一个金秋时节来到长白山脚下,沿着西坡的木栈道气喘吁吁爬到了山顶。那天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雪后初晴,大气磅礴的天池美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据说很多人多次来都未能一睹长白山的真容。遗憾的是,杨大使于2012年以97岁的高龄过世,长白山天池成了他未竟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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