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黑龙江广播电视台微信公众号,ID:hljgdb1980
编者按:走在人群中,他们是回头率很高的一群。中西合璧的面孔,土洋结合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成为哈尔滨这座城市神秘的一部分。一个世纪以前,他们的身影在这座城市随处可见。一个世纪以后,他们的后代成为这座城市历史上繁荣的最好见证。他们是诞生在哈尔滨的混血儿,哈尔滨人喜欢亲切地叫他们“二毛子”,简简单单的称呼里面包含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对这个群体“漂亮聪明”基因的质朴赞美。从本期起,本报推出“毛孩儿”寻根系列故事,讲述他们背负身世前行的快乐、迷惘和忧伤。
在马家沟河畔的一个漂亮小区大堂里,记者见到了杨云姿,80岁的人了,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说话时嘴角带着不容侵犯的果断和自信。她是这个家族承上启下的第三代,德文名字梅亚·玛格丽达,在兆麟小学和哈一中百年校庆的纪念册上,都有她们姐弟的照片:“我喜欢谈弟弟妹妹以前的那些事,因为觉得他们真的挺像样的。”
杨家家谱
冰坛“杨家将”:撑起新中国速滑事业的半壁江山
上世纪90年代,一位中国教练远赴哈萨克斯坦,拜访一位名叫保罗的修鞋匠,请他帮助自己的得意门生叶乔波制定训练计划。不久之后,叶乔波在世界冰坛声名鹊起,并实现了中国冬奥史奖牌零的突破。
杨菊成比赛后欢庆胜利
保罗就是杨云姿的弟弟,中文名字叫杨菊成,1939年出生于哈尔滨。1959年,在挪威奥斯陆举行的第53届世界男子速滑锦标赛500米比赛中,代表中国出战的杨菊成与一名前苏联选手沃洛宁并列第一。这个成绩中国人前所未有,组委会不愿意承认。杨菊成找到裁判说:“1500米不抽签了,还把我和沃洛宁分在一组,我要是赢了,你们要把十二把银勺子颁给我。”结果杨菊成赢了,拿到了银勺子,为新中国在世界赛场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不久之后,杨菊成收到了国家领导人亲自签名的请柬,和容国团、庄则栋一起作为功勋运动员站在天安门上参加建国十年大庆的观礼。
那是中国滑冰事业的第一个黄金时代,而“黄金一代”的大部分成员却几乎来自同一个家庭:杨云姿、杨菊成、杨云香姐弟,另外,杨云香的丈夫王金玉是高山冰场小全能世界冠军,杨云姿的丈夫柳玉惠是1500米全国冠军,杨云姿后来弃体投医,她创造的哈医大女子800米纪录至今无人能破。杨菊成和杨云香小学还没念完就被选去从事专业训练,把最宝贵的年华都献给了新中国的速滑事业。杨云姿说,因为高强度的训练,弟弟妹妹都是一身伤病,妹妹生孩子也受到了影响,第一个孩子是无脑儿,生下来就死了。
祸起:一代天骄背上身世枷锁
杨家四姐弟无疑是哈尔滨红霞街上的一道风景。可是很快,厄运相继降临,先是杨菊成,因为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中苏混血儿。中苏关系破裂后,他被禁止带学生训练,1963年被下放到运输公司开卡车。可是依然有很多学生慕名而来,杨菊成便冒着风险偷偷地教。曾经的学生刁女士回忆说,学生们经常吃住在杨老师家。至今她还记得杨老师家与众不同的格调:窗帘上的大葡萄,漂亮的欧式花瓶,美丽的女主人优雅的弹着钢琴……学生们称杨菊成是“魔鬼教练”,可是他们依然珍惜学习的机会,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就出现在松花江上。然而更大的灾难在后面。“文革”开始了。杨菊成的姥姥是德国人,爸爸是日本宪兵队的翻译,这些复杂的身世让姐弟四人“毫无悬念”的成了“黑五类”。
红卫兵来抄家,抢走了家里的名画和他们在速滑赛场赢得的袁大头。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频繁造访,“指示”四姐弟的配偶:“看好家里的那个‘危险分子’。”最终四姐弟中的三人都经历了婚变。老三杨云香无奈选择了和母亲划清界限,才算保住了小家的完整,可是这种做法又伤害到了母亲和其他的姐妹。杨云姿说,有好几年的时间,她和杨云香走路面对面都不说话。作为医大的高材生,杨云姿却不能留校,和丈夫一起去了通北,杨云香被下放到工厂当车工,杨菊成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档案和户籍都被注销。亲戚、邻居见到他们都绕道而行。“没有经历过那种打击的人,不会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杨家所在的红霞街102号是一栋外侨公寓,眼见着来自波兰、澳大利亚、苏联的邻居们都被所属国陆续接走,杨家姐弟也开始试着联系德国大使馆,可是得到的答复是:他们的姥姥放弃了德国国籍。“我姥姥和我妈都是德国护照,我们姐弟四个出生时都是在教堂做的洗礼,教母也是德国人,他们怎么能不承认呢?”杨家在德国的亲属也找到了,可是不愿意和他们相认。那一刻的杨家人是孤独的,他们身上流淌着两个民族的血液,却被这两个民族都当成了外人。绝望中,杨云姿的母亲几次服毒,最终自杀,当时只有60岁。杨云姿难过的说:“我倒是觉得我妈应该和我爸划清界限!早点给我们都改了姓可能就没这些事了!我爸抛弃我们找了一个戏子小老婆,我妈24岁就守活寡,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我爸爸从来不管我们,他跟日本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不改国籍:速滑冠军成了修鞋匠
杨菊成在哈萨克斯坦家中
1978年,杨菊成跟随苏联籍的妻子来到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当地政府知道杨菊成曾经的辉煌,力邀他入籍带速滑队员。可是杨菊成却过不了心里的坎,不但自己不入籍,也不让儿子入籍。“克格勃(苏联情报组织)总去家里找他,怀疑他。幸亏我弟弟和我外甥都是柔道高手,克格勃拿他们也没办法。”杨菊成先是当了一阵卡车司机,可是中苏关系不好,好多地方不让中国人进,杨菊成一气之下辞了职,开始在家修鞋,过着清贫却平静的生活。刁女士曾去阿拉木图看望昔日恩师,曾经叱诧风云的冰坛名宿住在简陋的小木屋里,刁女士说:“他给我做了双靴子,可漂亮了。”杨云姿说,搞过体育的人干什么像什么,弟弟现在做鞋的手艺很好。子孙们继承了杨菊成的体育天赋,儿子是哈萨克斯坦的柔道全国冠军,孙女现在打网球,已经拿过很多冠军。杨云姿说,感谢祖国没有忘记他们姐弟,在省体委领导和昔日教练、好友的努力下,杨菊成曾经被尘封的成绩重新被载入史册。2012年,哈尔滨市政府派人专程来到哈萨克斯坦,将30万元补助送到杨菊成手中。
40年来杨菊成也回过几次国,杨云姿的女儿柳杨清对舅舅的评价是:“他的思维依然停留在40年前。总是神经兮兮的,说着说着就突然喊起来了,一看就是受过刺激。”柳杨清说妈妈他们姐几个聚在一起还是呛呛自己的身世,“我们这一代听着有点烦,从小他们就呛呛这点事,到现在也没呛呛明白。太姥姥只给他们留下了三个关键词:战争、伤员、沉船。”之后这位名叫梅亚·玛利亚的德国姑娘就留在了中国,嫁给了同一公司里的中国雇员,在哈尔滨的以扎克医院工作,死后安葬在了哈尔滨。
她不知道她留下的这个断片的故事一直困扰着她的后代,也让孩子们从娘胎里就注定了传奇的命运。为了解开身世之谜,他们翻遍了档案馆,也去柳杨清太姥爷的老家查过县志,却没有什么收获。柳杨清说:“我们想为老人修个墓,把查到的一切都写在墓碑上。希望知道这段历史的朋友在看到报纸后能和我们家人联系。”
柳杨清说,母亲杨云姿做肉饼和拌沙拉是一绝,任何一家西餐厅都比不了。杨云姿还为记者唱了一首德文歌,那是她当年在德国幼儿园里学的赞美诗。她说自己每天晚上都会祷告,而白天她又变成了一个爱打麻将的中国老太太,黄昏时站在外孙放学的路上早早迎接。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她悠悠地说:“我很珍惜现在度过的每一天。”杨云姿笑着,露出好看的酒窝儿,白皙的脸庞依稀可见当年医大校花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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