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4年夏天到2015年春天,我采访了多位哈尔滨道外七八十岁的老人,以口述的形式,连续发表在《黑龙江晨报》上。口述,即亲身经历,黎民百姓,酸甜苦辣,念叨着,就是一部人生。
第一篇的王友廉大娘,是2013、2014年两次采访后,于2014年8月写完。今年春天,王大娘因心衰离世。邻居对我念叨着:“老人离世没遭啥罪,发病到离世很快。赶动迁前走了,还是没能住上好房子。”
从乐亭到哈尔滨,一路颠簸走了一个礼拜
我1934年生在河北乐亭,从小就没父母,一直在亲戚家生活。小时候,乱,总打仗。那时候共产党总给我们村的老百姓开会,很受教育,说的大家直哭。有时候清乡团来了,我们大人小孩就跑苞米地里睡。清乡团走了,再回家。
关里的生活艰难,我姨在哈尔滨做小生意,亲戚们商量,让我去哈尔滨跟着姨妈生活。1948年,我十五岁,跟着姨,先是坐着胶皮轱辘的马车到昌黎县,然后从昌黎坐火车到山海关。那时候辽沈战役刚刚结束,车不好坐,时走时停。我们从山海关又转坐火车到的锦州,从锦州坐火车到的沈阳,又从沈阳坐火车,经梅河口到的哈尔滨。一千多公里的路,我俩一路颠簸整整走了一个礼拜。路不畅,经常倒车,有时需要在旅店暂住。记得一次住店,遇到一个十几岁的四川娃娃兵,我们叫他“小四川”。小四川在旅店里养了几只小鸡仔,部队撤走时,嘱咐我帮着喂,说自己过几天还回来。我喂了两天,小四川也没回来,不知道小四川最后回没回去找自己的小鸡。
我姨妈家住在道外十六道街,磨电车终点那。姨妈家靠做烧饼、卖烧饼生活,一家人平时吃橡子面(橡树籽磨成的面,热量极低,吃时一般要掺着苞米面,否则粗糙难以下口)穿更生布(破旧麻袋等回收后重新纺织做成的粗劣织物)。穿关东的,都是困难人。
初中读了两年半,为了早点上班挣钱
姨妈对我不错。来到哈尔滨后,我先在正阳北小学甲班念书,然后又考到道外的哈尔滨四中。在四中我念了两年半,初三上了半年,为的是提前毕业,早点挣钱养活自己。
四中的同学,有两位还经常联系,一个是林学院的教授,一个是医学院的教授。前些年,身体好的时候,她们总来我这老房子这儿回忆回忆过去。
同记商场最辉煌的时候,我们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1953年开始,我在同记商场的呢绒布品部做营业员,平常,同记商场门前都是人,顾客拥挤,挤得大门吱嘎直响。商场的那时候是月初进货,如果货好卖,月中就补货,一般进的货,要求是月底卖完。要求我们营业员,进柜台,不准揣钱,规矩多,纪律严格。
听店内老营业员讲,他们以前每天要站十二个小时的栏柜(即柜台),站栏柜,不准坐凳子,无论有事没事,必须站着。来了顾客要热情接待,店内有专人给顾客端茶、点烟、让座、问好。一个营业员如果连续接待三个顾客,没卖出一样东西,那就开除。一般是正月十五,在店里吃完元宵之后,店里通知他离开。营业员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也不能闲着,要擦柜台搞卫生、摆货物,不能离开栏柜。商场员工都有自己的工资袋,每人的工资并非固定,根据表现,每人不同。工资袋,就是让彼此不知道开多少钱。在我进入同记之后,这些老规矩逐渐消失了。
商场伙食也很好,春节吃八盘八碗席,正月十五吃元宵,二月二吃春饼、鸡子肉菜,清明节后吃开江鱼。端午节早饭吃粽子,午饭吃包子,还吃八盘八碗的海参席,饭后吃凉糕。中秋节早晨吃大米饭,两盘菜,中午吃海参席,每人分月饼、水果或者给水果钱。
每逢年关,顾客多,我们最忙。开店前,店门前就挤满了人。一开店,每个柜台前都是人,店内可真是人山人海。我清楚记得,化妆品柜台的大玻璃被挤打过。大年三十,店里的规矩是中午十二点闭店,买货的顾客多,经理们怎么劝也不走,我们就得跟着忙活,忙活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能回家吃团圆饭。那些天,真是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我们这些老营业员私底下总开玩笑说:进了同记商场,少活十年。
同记商场的老员工各个身揣绝活。店经理刘实秋,当年负责在日本大阪采购布料,对布料熟悉到用手一摸,就知道是多少支纱纺出来的。我们呢绒布品组的职工,有时候就问他:刘经理,你看看,你看看这布是多少支纱啊。他一摸,张口即出:40支、50支,从未错过。武百祥来店的时候少,我印象中只见过他一次。全体员工合影,他坐中间,小个,留着一撮胡子的老头。
南八道街201号,这院我已经住了59年
1956年结婚后,我搬到婆婆家住的道外南八道街201号院,这一住就是59年。我的陪嫁是一面大镜子、一对价值十多块钱的木头箱子、一套棉布衣服。
听老人说,这院当初是个医院,我搬进来的时候,连门头算上,一共13户人家。多是做小生意、卖苦力的河北乐亭一带的普通人家。我老公公姓程,伪满时期从乐亭县来到哈尔滨,做零活卖苦力生活。我丈夫程树志,是东北财经大学的首届毕业生,毕业分配到哈尔滨电表厂工作,直至退休。结婚后,有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一家六七口人挤在这二十多米的房子里生活。老公公瘫痪在床多年,我伺候着,一边上班,一边伺候他。公公喜欢吃面食,家里面食不断顿,公公喜欢吃饺子、包子,我周日休假时,就给他包饺子包包子。家里供应有限的大米、白面,都可着老人吃,我和孩子就吃些粗粮。老公公84岁那年没了,临走时托付我照好那棵石榴树,我一直伺候这树到现在,整整三十年。这树也奇怪,公公在的时候,还结果,公公走了后,这树就一直没结果。
王大娘一直伺候着公公留下的石榴树
王大娘说,1985年,同记商场开始改造,改造前,商场的洋灰地面已经开裂了。1986年6月,我退休,退休之后,开始伺候孙子、孙女,把他俩伺候大了,我也老了,直不起腰了。俩孩子,我从小就看着他们学习,学校的作业做完,我再给他们留新的作业。俩孩子聪明懂事,养成爱学习的习惯后,从小到大,在学习上没让他们的父母操过心。如今,我孙女在德国读博士,孙子在哈尔滨商业大学读硕士。
2013年5月,拍片时,偶然发现王大娘上楼,那时不认识她,跟在身后拍下这张照片
王大娘说,儿女们成家之后,纷纷搬到暖气房里,这老房子就我一个人住。这房子快有一百岁了,没有下水,没有暖气,自来水一年只能喝半年,因为一到冬天,水管就冻,吃不上水。每年十一,儿女们都过来帮我买秋菜、蜂窝煤,预备柈子。大儿子十一休七天假,在楼下给我劈了七天柈子。柈子劈好,都码在楼道里,我用的时候从袋子里拿。
2014年十一假期,王大娘的大儿子在给老人劈柈子
王大娘说,往年我在家里淹酸菜,儿女们想吃就过来取,这几年干不动了,酸菜也不淹了。今年的秋菜特别好,本来想买一百斤大白菜,可一看到水灵灵的大白菜,我就买了二百斤。岁数大了,我也吃不了啥,一天两顿饭,牙不行了,顿顿得吃软和的,自己煮点粥,吃点发糕煮点面条。白菜土豆,煮得烂烂的,吃起来没问题。
2014年十一,老人在廊下整理秋菜
王大娘说,我这一辈子,结婚后伺候瘫痪的公公,公公伺候没了,开始伺候孙子、孙女,把他们伺候大了,我也老了。
儿子、女儿都孝顺,总要我接我过去,我不去,因为老房子住习惯了,一个人挺好的。
这座木头楼梯,老人走了六十余年,忙忙碌碌一辈子。
记着辛苦了,这些记录很珍贵,是道外几十年民生最鲜活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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