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记忆
马永波
中央大街的夏日午后
面包石还热着,好像刚刚出炉
它把马车的轮声和雨水压缩在内部
作为富有弹性的酵母,这白色的小药片
让你突然叫出一个久已遗忘的名字
慌乱的回声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响起
有人慢动作停下,有人突然跑开
他们往昔的秘密仿佛绿叶间透进了金光
我顾自游荡,穿过一个个自己
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
折衷主义门面上满是后现代的招牌杂烩
新艺术运动的绿屋顶上耸立起狰狞雕像
拜占庭的内部,苍白赤足戏弄着寂寞
巴洛克旋梯和加速度运动的的转门
裹协着风和古典主义带角的幽灵
只有早已停止生长的糖棣树向微风低语
时间的奥秘,告诉你,不消几年
这些勾心斗角的老建筑就会一睡不起
沉默至今的那根琴弦就会微微跳动
当下午的仁慈加深了阴影
当独自涉过忘川的人平静地归来
把沉甸甸的头颅和祈祷歇靠在无名的胸前
露西亚的回忆
而从前是这样,门廊上的灯整夜摇晃
那些以我为敌的人,对不起
我只是把你们弄丢了
我应该报警,或者等待
鸟巢里传出电流声
而你们占据长条桌子
故意高声谈笑
胸前的白绒球一直在摇,在响
而你们身边,阳光走动
让我的孤独有了异乡人的借口
让门廊上枯萎的藤蔓也微微抖动
而骨头里的漂泊是哑掉的雪
而雪是整夜醒着的
而门口的桌子下聚集着脚印和寒意
很久以后,你们还会嘲笑我
不敢自己如约而来,不敢
像流放黑海之滨的奥维德
写下女英雄书简,写给你们的未来
而从前是这样,在有雨的午后
格瓦斯和奥丽雅的胡萝卜果酱
怀念着南西伯利亚的秋天与白嘴鸦
怀念着明净的天空,和一个穿麻布长裙
久久坐在马路水洼里的突厥女子
寒冷的早春
仿佛从闷热的青春影院里出来
从后门撤离一场冗长的聚会
任天空偷听我们独自寻获的秘密
只有我们自己,无处可去
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把诗稿背在身后
发现冬天早已结束
白色的草根透过潮湿
缝补着向阳的山坡
整整十年,我们
仿佛隔着山谷的积雪喊话
压低声音,小心着引发雪崩
我有时看不见你们
我身后的树木孕育着新雪
如今又是白杨,融雪,响亮的晴空
是越过黑海而来的泥泞的春天
那苦涩的旧日之血涌上指尖
是解冻的道路上吹着冷风
仿佛我们始终站在早春的路边
说着话,把冰帆停在山顶
像假期过后的旗帜
哈尔滨初秋的晚上
它居然用镣铐的声音催促你活下去
用树叶背面隐藏的密码
北方天空游移的绿光
用越过黑色大海吹来的风
冷却你额头后的思想
还有雨后水洼里沉重的脚印,还有雨
似乎落在许多年前的同一条街道
同一些冒着热气和金光的头顶
当我们聚拢在时明时暗的灯下
低声谈起诗歌、燕子和往昔
而往昔算什么,如果没有一个
目光明亮而严肃的高挑女子
沉默地从我们的肩膀上俯视
如果没有她那只白皙沉重的手
按住那翅膀一样扑腾的诗章
也许并不存在这样光荣的往昔
依然是和平的大街
像人们散去的酒店一样安静
你茫然四顾,仿佛朋友们还在原地
消失在不同方向的
只是从身体中分离出去的影子
站在闪着寒光的深夜的街头
你听到一片树叶
在城市上空犹豫了片刻
然后跃入黑暗深处
哈尔滨午夜的街头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男人沉默,身体倾斜
他们的女友站在他们中间说,你俩吧……
三个人站在大巴车逐渐冷却下来的车头前
仿佛刚从外县来到城里
已近午夜
有多少痛苦的奥秘隐藏在黑夜的皱褶中
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高
即将打烊的小店
思忖着起身的最后的客人
怀着这些痛苦的奥秘
像怀着死胎
我在人世中继续漫游
中央大街的糖槭树
你认出了我,你装做不认识我
从我的青年时代,你就停止了生长
为了等我。你兀自生长
无论冬夏,发出新叶
还是一片光秃,你都只遵循
自己的心意,你几乎遗忘了我们
遗忘了我们共同虚度的岁月
你向晴空,向黑暗
展开自我,如此信任
我们不能理解的力量
我们靠着你,扶着你
依然无法与你同在一个时空
在你的荫蔽下,我们成长
成为面带笑容的战士
作为北方的树,作为父兄
你的刀,你的飒飒风声
都催促一个闪亮的秋天
因为秋天,不止要收获
还要复仇,向虚无,向生命
如今,我倚靠在你粗糙的身上
你,就是我疲惫坚忍的战友
你的汁液流在我身上,而我
有你的挺拔,你的傲慢
和你的不屈
巴洛克的黄昏
古典的均衡,哥特的虔诚
都无法抵挡,不规则的激情
随屋顶烟囱里长出的柳树一同招摇
那些奇形怪状的珍珠
成了松花江边晒网场的网结
挂在民族商业浮肿的粗脖根上
任灰尘累积出金黄的色泽
那些习惯背着手的生意人
冷眼瞄着中央大街
巴洛克的富丽繁杂
折衷主义无立场的包容
或是新艺术运动浪漫起伏的立面
用灰泥涂抹着些许自尊和些许炫耀
于是,爱奥尼亚的双倚柱
从鼓座式柱础上昂昂然升起
披挂着中国结,与拱券的幽暗交合
壁柱则如谦逊的女史侧身隐退
菊花浮雕围住黑底金字的牌匾
蝙蝠,石榴,金蟾,牡丹,甚至金钱
堆砌出错杂的光影,让眉头锁得更深
让眼睑的阴影遮住心里的微澜
这些立柱,尖塔,穹顶
大法官假头套一般的涡卷
围住背后四合院的寂静
像传教士脸上来不及抹去的泡沫
那些天井,户外楼梯,闭合的回廊
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女儿墙
斗拱,台阶,红油漆开裂的栏杆
还在庆幸有些事物并不需要理解
它们完全配得上如许的不幸
鬼影森森,如咒语定住的怪物
这些百年建筑吐出灰色的呵欠
国际青旅寂寞的小狗
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察看
即将打烊的老店里,灯焰在低语
疲惫的服务员漫不经心
厨师或老板坐在门口
把手安静地藏在大褂的衣褶里
这是他们灵魂显现的时辰
这也是灵魂转身入夜的时辰
有轨电车的回忆
那是八十年代的典型街景
陡峭的街道从绿色的秋林公司
向东经过有小火车的儿童公园
红色的教堂,驶向拜占庭式的图书馆
那条下坡的路叫做奋斗路
典型有时代色彩的名字
我刚刚工作不久,靠着烟囱写诗
那时的大冬天,我会骑着自行车
从单位所在的松花江边的九站
一直经过霁虹桥,古色古香的三中
一路上坡,然后在溜滑的路面上
顺奋斗路而下,石头的街道
是冻硬的灰面包,每块都方方正正
雪总是清不干净,也许是故意的
每棵树下都围着一堆保暖的雪
我的第二个对象就在奋斗路
地势最低的一个小街道上
我们在她的单身宿舍打扑克
玩钓鱼,谁赢了谁就主动吻对方
二十二岁,更多的时候
我会乘末班车回自己的单身宿舍
在灯光暗淡的小店半醉之后
有轨道电车的黄色木头车厢里
乘客稀疏,车咣当咣当一路响
车顶的大辫子噼啪直冒火星子
有时脱落了,电车猛地停住
中间两节车厢的接合部
就像手风琴一样堆出褶皱
空气像冰凉的伏特加带着绿意
那时这条街还不叫果戈里大街
那时我满城还没有几个认识的
既没有朋友,也没有
和朋友增长的速度匹配的敌人
那时的嘴唇还是软的,有点凉
而生活,仿佛才刚刚开始
中央大街的雨
夏天我想写一首中央大街的诗
诗里会有雨,雨水落在
那些黄色的巴洛克老房子的
坡屋顶上,顺着两边流到
百年的石头道上,雨水
还会透过停止生长多年的糖槭树
那并不茂盛的树叶落下来
有人还站在树下,为雨的寒意
微微颤抖,或是在藤蔓纠缠的门廊
看见每一滴雨都回到不同的小门內
一百年很快过去了,雨还在下
街上行走的还是同一群人
一定有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
闪烁在某一条雨雾弥漫的小街
有一些词语在冷酷的灯光下
在久久不动的一只素手边
像羞怯的虫子一动不动
一定有一个房间,永远通向
更深的房间,有女子沉重地走下楼梯
既然夏天已经消失在天空深处
这首诗还没有写出来
既然我早已离开了那条老街
又不断地随着每一场雨回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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