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初期,经济学界有“南卓北熊”之说。南卓,指的是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卓炯;北熊,指的是我的老师、黑龙江大学经济系教授熊映梧。
之所以有这样一个说法,是因为他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这就是都提倡“学术研究要有独立思想”。卓炯先生最早提出了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概念,而熊老师则最早提出了生产力经济学概念。
高考制度恢复后,教学领域百废待兴,当时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课程老旧。就在这时,身为系主任的熊老师给我们开设了一门新课——生产力经济学讲座。沉闷已久的课堂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按照传统观点,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是生产关系,而熊老师则提出:“经济科学要把生产力的研究放在首位”。一石激起千层浪,熊老师的提法在经济学界引起巨大反响,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后来的事实证明,熊老师的观点有理论依据,适应改革开放的需要,对指导实践发挥了重要作用。
我进入人民大学后,第一次放假回家,途经哈尔滨,与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刁洪流同学一起去他家里看望。他为我能够考取国内知名学府的研究生感到高兴。在询问了我的学业情况后,他对我说,搞研究一定要有见地,不能人云亦云。他举例说,有一位经济学家名过其实,没有自己的东西,靠的是背景。他还引申说,做人也是这样,要有独立的人格,这样才能立得住脚。临别时,他送我一本刚刚出版的《生产力经济概论》,并为我签名。为防止写错,他在动笔之前先核对了一下我名字的三个字,又在草稿纸上预写一遍,然后再一笔一划地把赠言、签名和日期写上去。
这些年,我由于多次搬家,卖掉了很多旧书,但这本由先生亲笔签名的赠书我一直保留着。该书是国内第一部生产力经济学专著。其后,熊老师又在这本书的基础上,主编出版了《生产力经济学原理》,荣获“1988年孙冶方经济学奖”。据说空气动力学家钱学森先生看到这本书后非常赞赏,两位素未谋面的教授通过书信就生产力经济学问题多次进行交流。这些往来书信如今存放在上海交大钱学森博物馆内,成为珍贵的史料和学术界的美谈。
大约在1985年夏季前后,熊老师出国讲学,在北京短暂停留。经在人民大学经济系读博士的修培生同学联系,他在人民大学的阶梯教室做了一次关于生产力经济学的讲座,令在座的学生们耳目一新。没想到在一个地处东北边陲的地方性学校里,竟有这样一位教授,能够提出这样有见地的思想。讲座结束后,掌声不断,很多学生围上去讨教。
那一次,我负责会场张罗以及到机场接送等事务。事后,熊老师特地请我们几个弟子到南礼士路的四川饭店吃饭。记得他点了一盘鱼香肉丝,并向我们介绍这道菜的特点,这显然和他出生在湖北,喜欢吃辣的有关。在食品凭票供应的年代,对一个穷学生来说,能饱食一顿香喷喷的鱼香肉丝拌米饭,无疑就是过年,至今想起来都是美美的感觉。
熊老师一家的日常生活极为简朴。他夫人是哈工大的英语老师,也是一位非常朴实的知识分子。走进他们的居室,可以看到,家具用品十分老旧,几乎没什么摆设,看不出这是一个知名教授的家。就在我们临毕业前,熊老师分到了一套新住房,我和其他几位同学前去帮助搬家。在抬大衣柜时,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熊老师,您的家具该换了。”他说:“还能用啊,为什么要换呢?”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熊老师对自己的研究道路坚信不疑。他赞赏郑板桥的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有一次见面,他向我们说起,有经济学界思想保守的大人物对他进行打压,认为他的东西离经叛道,是异端学说。“我才不管他呢,实践会证明一切。任何学说都要发展,跟上时代潮流,故步自封只能是死路一条。”言毕,他习惯地扬了扬头,嘴角依旧挂着微笑。
1999年10月,黑大经济学院为熊老师庆贺70岁生日。我和时任北师大博导的文力同学一同从北京乘火车到哈尔滨,回母校参加庆典活动。熊老师在致辞中依然讲到生产力经济学,讲到搞研究要有独立精神,讲到做人要有独立人格。没想到,那次就是我与熊老师的最后一面。3年之后,先生即因多年积劳成疾,驾鹤西去。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文军你真的了不起,读了万卷书,又走,了万里路从内心佩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