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圣母安息教堂初次相遇是在我的第一次室外写生课上。在1991年北方深秋的艳阳下,碧空如洗,那建筑隐藏在一层层绿色、黄色、红色的叶子下。气氛颓败又静谧,秋天的色彩却热烈又喧嚣。年少的我尚不知它真正的名字,只知这是文化公园的西门,而老哈尔滨人把这里称为“毛子坟”。
“毛子坟”就是当年哈尔滨的外侨墓地,范围包含现在的哈尔滨游乐园、冰上基地、还有哈工程大学北部。这里曾分别埋葬着东正教徒、基督教徒和犹太人。墓葬区域是按宗教而非国籍划分的。所以这里埋葬的有俄罗斯东正教徒,也有塞尔维亚人;有信仰天主教的波兰人、也有欧洲其他国家的人;有俄罗斯籍犹太人,也有波兰籍犹太人;甚至也有朝鲜人和日本人。自1902年至1958年,坟墓数2.4万余个,因为有合葬墓和公墓,埋葬人数实际上多于坟墓数量,仅东正教徒就有4.4万余人。这是当时中东铁路附属地区内最大的东正教墓地。俄国人称之为“新墓地”,以与东大直街上另一处圣母帡幪教堂(圣母守护教堂)旁的“老墓地”相区分。而“新墓地”里为东正教徒举行亡者祭奠活动的祭祀教堂,就是现存的这座圣母安息教堂,又译为圣母升天教堂或乌斯平卡娅教堂。
圣母安息教堂建于1908年9月,由中东铁路管理局出资和教徒捐款修建。教堂平面结构为正方形,祭坛向外凸出,白色的外墙,整肃简洁,高阔端正。教堂入口处有圆拱形门廊,四个形体巨大的鼓型柱墩支撑着十字相交的坡屋顶,其上放置洋葱头式小穹顶。入口山花上绘有大幅的彩色壁画,描绘的大约是《圣经》中耶稣使涯鲁的女儿复活的场景。拱形门廊两侧的墙体上同样有鼓型柱墩装饰,形成序列。屋顶为两层鼓座,上面有一个大洋葱头式穹顶。就这样,屋顶上前后两个大小不一的洋葱顶和十字架相互辉映,构成了层次。教堂两个侧面分别开了巨幅的子母窗,里面为三联式罗马拱形窗,窗格细密,玲珑而古朴。檐下是精致的镂空铁艺装饰,外墙上部是一整排连续的罗马拱形造型装饰,与窗型相呼应。
圣母安息教堂的建筑风格是俄罗斯式的。但是它迥异于之前建造的木结构斜面帐幕顶式的圣尼古拉教堂,也不同于后来宏大的拜占庭式圣索菲亚教堂和圣母领报教堂。它的结构、形制甚至装饰上与1907年建造的圣伊维尔教堂极其相似。无论是正方型的教堂主体、入口处巨大的鼓型柱墩、墙体上端连续的罗马拱形装饰、檐下环绕悬垂的精美铁艺,甚至鼓座上洋葱头穹顶的弧度都有异曲同工之感。
上图为1908年建立的圣母守护教堂
上图为1907年建立的圣伊维尔教堂,二者建筑装饰手法极其相似
当然,两座教堂还是差异鲜明的,其最大的区别在于钟楼部分。圣母安息教堂的钟楼是与主体分离的独立建筑,距教堂正门约有百米远,以一条宽阔的林荫道相连。钟楼建成于1922年,三层结构高耸如塔,轻盈别致独具一格。顶部冠以墨绿色的俄罗斯风格帐篷顶和一个洋葱头穹顶及东正教十字架,与主教堂呼应。1928年又在钟楼外侧修建了西大门。并陆续在钟楼两侧修建辅助建筑,形成一个U形。而钟楼正下方宽大的拱券式门洞就是东正教新墓地的入口了。这样钟楼独立的教堂形式,哈尔滨现存的只有圣母安息堂了。
圣母安息教堂后面就是东正教墓地了。那里草木葱郁,肃穆静谧,参天大树下是密集而精美的墓碑和十字架。所有墓碑上都用俄文刻着死者的姓名、原籍、生卒年月,以及立碑人与立碑时间。那些曾活跃在哈尔滨的白俄政坛权贵、企业家、艺术家、学者大多长眠于此。新墓地中还有一百多名1945年抗日牺牲的苏军烈士以及几位50年代在哈尔滨去世的苏联专家。当然也埋葬着更多的平民、医生、流亡者和神职人员…无论贵贱、贫富,无论那些生命曾多么热烈蓬勃地在阳光下生长,终究都在这座教堂的脚下尘归尘,土归土。
中国人扫墓在清明,俄人祭奠逝者的日子也在春天。俄罗斯东正教会将东正教复活节后的第九天定为纪念亡者日,在俄语中被称为“拉多尼察”。复活节为春分后第一次月圆后的第一个礼拜日,所以纪念亡者日通常都在四月下旬到五月初之间。哈尔滨的四月正是第一枝春花绽放的时节。复活节后万物复苏,让人们放下悲伤,为逝者歇了世上的劳苦而慰藉,为未来的复活与重聚而盼望。当那日到来时,俄罗斯东正教徒都要举家而来,带着鲜花和彩蛋、甜乳渣饼、面包、伏特加酒等食物来祭扫。首先在圣母安息教堂里为逝者点上蜡烛,祈祷逝者灵魂安息,然后领取圣水洒到墓地前。最后,全家人会在墓前举行简单的野餐。临走前,他们会留下鲜花,并把剩余的彩蛋埋在坟墓前的草丛下或花盆底下。寻找复活节彩蛋是基督教国家的一个传统习俗,现在流行文化中在电影或游戏中找彩蛋的说法,就来源于这一习俗。而东正教徒埋在墓前的彩蛋,大概也是留给逝去亲友的复活节礼物了吧。
前来祭扫的俄侨在墓地门口采买鲜花
真正找到这些彩蛋的,却是常来“毛子坟”玩耍的中国孩子。在填不饱肚皮的年代,这些涂得五彩缤纷的鸡蛋是他们最好的猎物。对孩子来说,墓地里挖鸡蛋,除了果腹更像刺激的游戏,那是他们白发苍苍时仍念念不忘的“鸡蛋节”。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了,半个世纪过去了,前来祭扫的人越来越少了。随着俄侨的离去,无主坟墓渐渐多起来。1958年的春天,是这里最后一个纪念亡者日。
50年代初,市内的一些墓地就被陆续迁走了。与这里一路之隔的山东义地、河北义地迁出后修建了赫赫有名的哈军工就是后来的船舶学院(现哈尔滨工程大学)。1958年5月哈尔滨市人民委员会发布了迁坟公告,限于当年6月末以前,将十六处墓地(包括外侨墓地)的二十万个坟墓,一律由坟主迁出市区,逾期不迁者,按无主坟处理。市政府在哈尔滨市东郊荒山嘴子一带(现皇山公墓),指定了一个较大的区域作为迁移后的外侨新墓地。
因为涉及习俗和宗教条例禁忌,迁坟并不顺利。外侨各教派的代表们奔走于当时的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哈尔滨市人民委员会外事处、宗教事务管理处,并写信寻求国外宗教首脑的支持,要求停止迁坟。5月21日,以东正教金冠大司祭乌拉兹马诺夫为首8名各教派代表人物,正式求见市政负责人表达诉求。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在苏联总领事馆的宣传协助下,“迁坟委员会”成立了,并按教派组成了工作组。6月5日迁坟登记开始。当天下午,2000多名东正教徒,在圣母安息教堂墓地举行了迁坟的宗教仪式,宣告迁坟工作正式开始。
外侨墓地的迁移进展缓慢。东正教方面是由于俄侨离散外地甚至外国较多,联系不畅;基督教各教派联合墓地及鞑靼墓地,是由于各教派墓地资料散失,情况不清;犹太墓地一直由犹太宗教公会负责,在等到莫斯科犹太宗教公会主席列文的同意后,才开始登记,而其迁出量也是最多的。自1958年4月起,迁坟工作历时一年才结束,24536个坟墓只迁出1035个。其中东正教徒坟墓154个,犹太教坟墓853个,其他教派28个,原地平坟深埋23501个。
墓地迁出后,圣母安息教堂墓地的不动产及墓地周围的砖围墙等,均由物资局所属信托公司评估后交由市园林处接手,成立了文化公园。又被省体育局割走一部分,就是现在的冰上基地。1959年,公园对外开放,成为哈市又一处文化活动场地。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依然保持着林木苍翠、静谧安详的气氛。只不过修了宽大的正门,多了些花架凉亭。新铺的地面用的是残破的墓碑石。钟楼成了文化公园的西门,原来钟楼外面的大门以及洋葱顶和十字架都去掉了,曾换上了一个五角星挂着“文化公园”的字样。圣母安息教堂成为文化公园的附属设施,还曾做过公园的电子娱乐厅……当然,大小洋葱头式穹窿、十字架和壁画也全部消失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它是一幢古堡。一代代的孩子们依然喜欢在这里玩耍,捉蛐蛐扑蜻蜓….他们依然热衷挖掘宝藏的游戏,只是再也没有挖出五彩斑斓的鸡蛋,挖出的只有白骨。
教堂入口侧面山花上原来也有大幅彩色壁画
1993 年7月经哈尔滨市政府批准,文化公园更名为哈尔滨游乐园。公园里相继兴建了各种大型游乐设施。圣母安息教堂身后矗立起了巨大的摩天轮,升到摩天轮的顶端,就可以眺望整座喧嚣的城市了。2009年,南门内挂牌保护的大型绿地被破坏,修建了号称东北最大的悬挂过山车。此举遭到曾一智女士的举报:破坏挂牌保护的绿地和古墓葬。园区回应:古树还有一些,修建过程中并没有见到墓葬。丢掉了“文化”的公园终于还是“游乐”了起来。每年从五月到十月,这里似乎都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到处充斥着娱乐设备的呼啸声和年轻人兴奋地尖叫声。而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里,这里才仿佛又穿越回往日静寂的时光,无人走过,只有雪落的声音。
铺地碑石已换成了统一的步道板。树丛绿地里残存着一座原东正教墓地的祈祷亭,亭前的石碑上写着:东正教墓地遗址。据说园区内还有另外两块碑,分别是犹太教墓地遗址和基督徒联合墓地遗址,可惜我并没有找到。只在园区东边围起来的绿地里发现了一处石桌凳,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想来是墓园旧物。
教堂和钟楼如今都已破败不堪,亟待修缮。建筑外墙随处可见脱落的墙皮,墙体发霉,多数窗玻璃破损。教堂和钟楼上都爬满了攀缘而上的野葡萄,除非叶子落光,否则也见不到教堂的真面目了。在秋季,满楼金红的叶子间是一串串小小的深紫色葡萄,让人想起《圣经》里耶稣的话“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也许,是圣母安息堂自己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来屏蔽嘈杂浮躁的世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2013年曾有报道说:游乐园与哈市宗教局、哈市文管站、哈市档案馆等单位联络过,正在草拟修缮报告,计划将圣母安息教堂打造成博物馆、展览馆或主题史料图书馆。2019年的10月,圣母安息教堂,这座哈尔滨的一类保护建筑,更加破败了。“热闹的是他们,而我什么都没有。”
钟楼附属建筑
公交路线:
公交:2路;6路;7路;8路;13路;14路;18路;21路;28路;32路;33路;46路;47路;47路区间;52路;64路;74路;89路;94路;98路;101路;103路;108路;109路;115路;115路区间;133路空调;383路;386路;夜1路;夜2路到博物馆站下车,步行150米。
地铁1号线到工程大学站下车,1号出口,步行566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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