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历史的遗骸中,看指尖漏过的阳光

站在历史的遗骸中,看指尖漏过的阳光

——读孙且的《有一个地方叫‘偏脸子’》

孙且的新书《有一个地方叫‘偏脸子’》,仿佛使我置身于哈尔滨的城市历史遗骸中,而此处并非荒芜一片,作者精心地捡拾起地上的砖瓦,透过他指尖漏过的阳光,我看到了这座城市的一个缩影。

书不算薄,由六十个章节组成的,每个章节独立成篇,平均每天读十篇,不到一周,整本也就读完了。书里面有故事、有历史,有奇人、有轶闻,甚至还有鬼神,经常是,读着读着就不想再放下。作者仿佛一名不动声色的讲述者,如数家珍般将发生在“偏脸子”里的人和事,娓娓道来。

哈尔滨的“安字片”,也就是作者书中称为“偏脸子”的地方。纵横阡陌的十几条街道,流动的市井人群,书中以真实的人物为原型,进行了大量的文学性提炼和裁剪并将其浓缩到了“偏脸子”里:革委会主任李大脚、神叨叨而又善良的老井婆子、混江湖的大烟鬼、速滑的二毛子保罗、八杂市的傻大华、拉把扬的老库头……

而这些人物生活在“偏脸子”的安道街铁桥、八杂市、防火楼子、抚顺小学、沙曼房、上坎儿……

实际上,对书中所描写的底层人物的生活状态,并不是我所熟悉的,对“偏脸子”里已经消失的历史建筑,许多更是一无所知。但书中鲜活的人物形象、凝炼生动的语言和沉稳有力的叙事方法以及详实厚重的历史资料,仿佛为我开启了一道门,使我从“偏脸子”一窥哈尔滨的风土人情,也对自己生活了四十余载之久的城市加深了了解。

首先是作者对人物的刻画:林林总总几十、近百个人物,有的一语带过,有的着墨甚浓。书中提及的人物,不乏声名显赫者,如文学翻译家高莽、长影著名指挥尹升山、表演艺术家李默然、作家王阿成、中国第一块国际速滑银牌获得才二毛子杨菊成(保罗)等。也有的与历史事件相关,如电影《徐秋影案件》中女特务的原型、传闻中的黑社会老大大桥老四等等。他们在历史的沉浮和变迁中,自身变幻的命运,被廖廖几笔定格。

而书中更多则是平凡的市井人物的描写:比如委主任李大脚,带着大伙学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她风风火火的热情和表演,她的愚昧和忠诚,她的丑态和可悲,被作者用犀利的笔端描绘得淋漓尽致。

还有老井婆子,警句频出的老井婆子,她就像历史的预见者,用民间朴素的智慧,诠释着命运的种种。也坦然地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结。

当然,还有作者的姥娘,伟大又平凡的千千万万中国妇女中的一个,用她的爱、她的付出、她的勤劳和善良,给了他最好的的基础教育。

还有黄窝囊、马大哈、大辫儿、斜楞眼儿、二狗、杂拌糖、大洋马……他们也许没有太多的文化,没有太多的素养,更也没有太崇高的品格,有的甚至不太善良、猥琐、粗糙、贪便宜、得过且过,但是他们真实、鲜活,就像偏脸子的荒草甸子般生命力顽强地活着。

这些人,才是偏脸子的魂,也是城市的血脉。他们的命运沉浮,生死喜乐,放到历史的大环境中,实则微乎其微,但正因此,反倒平添了历史厚重车轮之下的满目苍凉。

作者流畅、凝炼又生动的表达方式,不拗口、不生涩,语言鲜活、生动、精简,也不失为此书的一大特色。这种写作风格,早在其先期的作品《洋铁皮盖儿的房子》中已有所体现。

方言化是作家孙且的作品特色,但在此书中,却能前后对比出,作者在方言写作中已经有意识去方言化,但其对语言的运用,却更加纯熟得仿佛信手拈来般跃然纸上:“营业员吃香”、“大兄弟,够劲儿了。”“井老三鼓捣半天”“我说,当个念想”“人的心塌了,身子就挺不下去了”等等。

在短短几千字的章节里,要交待清楚人物故事,历史遗迹,本就需要充足的功课和不俗的写作功力。而最终的效果便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但实际没有一句多余,看似平淡无奇的描绘,但却引着你读下去,一直读下去,忽然被某个点就击中,把你带入到作者小时候的那个年代、环境,与那样的一群人共生存同呼吸。如观看电影般,在一个巨大的时空倒转的情境里,你在看着他们。而他们,就在你的身边、你的眼前浮动着,爱与恨、生与死,无奈与纠缠、苟活中仍寻找着生命中残存的几丝亮色。那些市井的底层、落难的俄侨、民间隐匿的高人、精英传奇的陨灭……

我还在书中读到了许多与作者共通的感受,比如《电影院》一章,作者写到:“每次,我总是希望电影再长些,再长些,不要轻易结束。虽然,那咱,还无法完全懂得电影里想要表达的东西。

剧场灯光亮起的瞬间,我会愣上一小会儿,不能马上适应重新回到的现实。

如果角度合适,我便张开双臂,让放映室射出的那束光,将的我影子映在银幕上。我像是在飞翔。”

这多么相似的心境,我的心也仿佛一下子飞到了儿时的电影院,飞到了回忆与现实的朦胧之间。

有幽默、有讽刺、有平静的叙述,也有笔记式的记录,但伤感的基调,则一直都贯穿在整部书中。那种时过境迁、前世今生的沧桑与哀愁,含蓄又明确地落在笔端。在反映城市的发展与变迁的同时,也表达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大通路仍旧是一条主要的交通要道,从市区至飞机场的主路。哈尔滨机场不叫阎家岗机场了,改名太平机场。上下班的高峰很拥堵,汽车像蜗牛般爬行。”与这段类似的文字很多,平静中蕴含着伤感,有对过去的怀念和对现实世界淡淡的失落。

提到哈尔滨的地标建筑,人们首先想到的,无疑是百年老街中央大街、神圣的索菲亚教堂和浪漫的松花江畔……

提到哈尔滨的特色,人们首先会说冰雪大世界、马迭尔的冰棍、大列巴和浓郁的俄罗斯风情。

除了生于厮,长于厮的人,谁还会关注“偏脸子”呢?在城市的底层,在更久远的年代里,那些深埋在地底下的故事,曾经生活过的人物的喜怒悲欢,那些已经被拆除,彻底消失不见的地标,这些记忆,正在从人们的脑海里一点点消失,更可悲的是,也许从未存在过。

而书里引用的有关城市的详实的史料记载,为城市记忆的复苏提供着确凿的佐证。许多与哈尔滨有关的独特的,曾经存在过但又已经消失的地标性建筑物,如地包、防火楼子、板障子街、安祥街小教堂、安道街铁桥、卡马裆街、顾乡屯、三十六棚等等,都在书中复活,许多我们需要去图书馆进行大量查阅才能找到的资料,书里也毫不保留地呈现给读者。因此,这本书有值得去保留之处,因为我们在书里能找到哈尔滨的部分历史痕迹。这些建筑与书中的人物相关联,就已经不再只是一栋建筑那么简单,而是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我读它,不仅因为它与我所生活过的城市和正在生活的城市息息相关,也因为书里面还描绘着活生生的人性,书中人物的命运,或哀叹、或惋惜、或惆怅、或嘲讽,但是总体的基调不乏慈悲。他们在不在“偏脸子”已不重要,书里虚构的种种人物,却让我从未怀疑过他们存在的真实性,他们也许生活在偏脸子,也许生活在哈尔滨,也许生活在我的周围。

小到“偏脸子”特色语言的形成与结构,大到哈尔滨方言,还有“偏脸子”华洋杂处的文化冲突以及相互的影响,是本书的一大特色。

这本书不仅仅是一本小说,它还有着一定的史料价值。六十章内容,分装在六十个抽屉里,它们独立成篇,却又彼此关联,当你逐一读完后,会发觉,由偏脸子到哈尔滨,他们变得更加立体和成型了。有了血肉的轮廓。

可能,这正是我冥冥之中一直都在暗暗寻找的:文学和史料之间的一个奇妙的契合,让我用听故事的方式,加深对哈尔滨的认知,去触摸那些曾遗失在城市底层的生活与记忆。

烟若

董璐,传统媒体职业编辑,微信号:yannuo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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