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切,都成了一个谜,一个没有办法书写的故事,一段被历史尘封和遗忘的往事。
哈尔滨,是她的故乡,却又是异乡;她在这里讲着母国的语言,却与周围的人无法顺畅沟通;她曾生活在至亲至爱的人中间,最终却孑然一身;她无法割舍这片土地,可它却令她遍尝世态炎凉。
她,就是尼娜·阿法纳西耶夫娜·达维坚科。俄罗斯人,终身未婚,91岁高龄离世。她的年龄比这座城市小不了多少。
在哈尔滨中央大街西头道街的露西亚餐厅里,陈列着尼娜生前的的照片、钢琴等旧物。尼娜生前,我从未见过她,她更从未见过我。但是,我对她,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感应。每次去露西亚,我都不觉得自己是一名过客,而是准备与尼娜的魂灵再一次相会。
露西亚的房子掩映在墙上爬满的长春藤中,轻轻推开墨绿色嵌玻璃的格子木门,门楣上方的铜铃发出轻微的“叮铃铃”的响声。一入门口左侧,是酒柜。视线正中有个壁炉,上方高悬着俄罗斯女人的肖像,七八张铺着各色异国情调的桌布,桌上摆着餐谱,餐盘和玻璃烛台。尼娜的钢琴在餐厅的右手边,她的照片,在几根白色蜡烛后面。当午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白色蕾丝窗帘照进屋子,光影恍惚间,是尼娜最美的时候。
这里陈列的尼娜照片,似乎向人们诉说着她的性格和人生际遇:
少女时期的她,青涩、腼腆,头发向后梳成发辫,留海微微卷曲。乖巧中带着孩子般的严肃,目光勇敢、坚定。
我的眼前,仿佛跳跃着一个小姑娘,她的父亲是一名铁路工程师,后来又成为负责人,之后又经商 ,在当时收入很高,所以,她从小接受的是贵族式的教育。那时候,她该是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吧。
当时,炮队街(今通江街)的一幢二层楼房和一幢平房,曾是尼娜一家人幸福的居所。9岁的尼娜,坐着学校的公车,高高兴兴去著名的奥克萨科夫斯卡娅私立女子学校上学。中学时代,她在霍尔瓦特中学和安德斯中学分别度过了三年的快乐时光。(霍尔瓦特中学,是以中东铁路首任局长霍尔瓦特命名,位于现今的中山路)
再看青年时期的照片,她的装饰更显动人与优雅:戴着一顶卷边的尼帽,条纹图案的围巾,毛尼大衣,仍旧未见明显的笑容,却英气逼人,但我想,她的温柔、善良与微笑,是深藏于心底的,她的目光清冷地凝视着世界,却非绝情,而是一种通透与坚毅、果敢与刚强。
此时,她开启了人生第一次独自的远行,乘火车去天津的圣·约瑟修道院(由法国传教士开办的天主教学校)读书。那是个与世隔绝的贵族学校,由修女授课,管理十分严格。三年里,她和40多个来自英、美、法、俄、德等不同国家的女同学,共同学习英语、法语、钢琴等课程。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摆在钢琴上方的那张她的半身像:她戴着白色的,两侧带花边的薄针织圆帽,颈上一圈珍珠项链,身穿与帽子同质地的、白色,领口处装饰着同样花边的针织衣服,也许是连衣裙,细细的眉毛精心修饰过,双目微嗔微喜,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神秘、优雅、温柔,就像摇曳在白蜡光下的一曲琴音,又仿佛教堂礼赞时的一首圣诗。
无端地,我觉得,这样的美,应该是属于恋爱中的女人。但是尼娜自己却说,家中的事务太多,她忙到没有时间恋爱。但是,也有一种揣测,她是因为恋人的意外早逝,而从此关上了心门。这些,都只能永远成为一个谜了,而谜底,已随它的主人尼娜,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所以,哈尔滨,有她的金色童年。她在这座城市度过了自己的豆蔻年华。想必,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是父母亲嘴里的“尼诺契卡”,是哥哥、姐姐和妹妹的“宁卡”,她不记得自己出生的那座名叫横道河子的小镇,只听母亲说过,她是在小镇上的圣文金斯卡娅木制小教堂受的洗。
1913年,从俄国随中东铁路筑路队来的木工阿法纳西耶夫·费奥多罗维奇·达维坚科,携妻子和两儿三女,举家从横道河子搬到松花江畔的哈尔滨市。三岁的尼诺契卡开始对这座城市有了记忆,在她的心底,这里就是她的家乡。
父亲的这一举动,无疑是为了给子女们更好的教育和创造更优渥的生活环境。他也确实做到了。从一家人的合影中,从装束、气质、从尼娜的妹妹选择在高档的马迭尔宾馆举办婚礼,不难看出,当时一家人的经济和社会层次。而尼娜神情中的自信、优雅、高贵,也正源于此。
通过那些被时光萃取过的旧物,依稀揣测可见她当年生活的场景:整洁的老式家具,俄式餐桌上铺着老式的手工钩织的网扣台布,圣诞节的小树和彩灯,能听见依稀的钢琴声、凌乱的脚步、朋友家孩子的嬉闹、杯盆钢叉交错。晚上,客人们在吸烟、聊天或者玩牌、看报。她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渍。偶尔,她穿着裙子在独舞,或驻足窗前凝思。
如果一切,能这样顺畅地继续下去,该有多好。但是,没有如果。尼娜大概也未料到,自己的人生,会慢慢划向孤苦、贫困、甚至悲惨的边缘。
毕业后的尼娜,踌躇满志回到心爱的哈尔滨,并确立了职业方向,她选择在一所犹太会计学校学习会计专业。
1939年,尼娜开始了职业生涯。从此,道里秋林公司多了一名称职的会计。由于出色的工作表现,升任为会计部主管。据她当年的同事赵明孝说,尼娜人好,爽快,办事认真、一丝不苟有条理,这些也能从她中年的照片中一窥端倪:头发似乎剪短了,更显干练、端庄,也不见发福迹象,似乎岁月一直在挤压着她,但是她从未。
然而,17年后,公司由中方接管,她与俄籍员工们不得不黯然离开。虽然此时,她甚至还有了一个中文名字“王伊林”,但是,她一直都生活和工作在俄语环境中,从未系统学习过汉语。这就给她今后继续求职造成了困难。
在记录片《风雪中东路——一位铁路工程师的女儿》中,人们可以更详细地了解到尼娜的生平故事:据露西亚的店主,也曾是尼娜的旧友湖泓回忆,文革期间,尼娜被作为苏联特务关押过一段时日,这期间,同屋的另一位俄国老太太,由于不堪忍受折磨,上吊自杀。这件事,使尼娜在精神也受到了刺激,从此头脑不太正常,她的思维会经常发生混乱和跳跃。
我无法想象,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不明真相的人们,向她投掷石块,她不敢出门,只好一个人惊恐地坐在家里,靠着点滴的回忆度日。她盼着好心的米沙叔叔为她送来面包,她的房间冰冷难挨,据说,她还用餐刀“划伤”过手腕……
父亲去世了,她的兄弟姐妹也相继离开哈尔滨,有的返回俄罗斯,有的去了其它国家。只有尼娜和与母亲梅兰尼娅·米罗诺夫娜没有走,她们选择留在哈尔滨。
说是选择,也许只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实际上,她是被“困”在了这里。父亲生身置办的房产,有多处已被拆迁,回迁的面积,却原不及当初,只不过象征性免除了水电等费用。从秋林公司离职后,因为汉语不好,她仅在哈工大图书馆进行过俄文书籍整理,又在俄侨办担任过翻译,两份工作的时间都并不长。之后,便只能靠海外哈尔滨俄侨的募集的捐款生活。而当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个会说俄语,却从未在俄罗斯生活过一天的人,一个并没有太多财产和积蓄的人,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单身妇女,她重新考虑生活的机会和选择几乎是没有了。
虽然她喜欢托尔斯泰、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罗斯托娃,但是,教会学校的教育,使她骨子里更向往的是英式、法式的文化。俄罗斯,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可是,在她最最熟悉的、生活最久的哈尔滨,随着俄侨数量的减少,她身边的俄语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也不复存在,她成了一个在熟悉城市里的异乡人,人们眼中的异类,孩子们看到高高大大的她,有的会害怕地躲开,有的会故意吓她一下,吐口唾液。她的生活里,越来越缺少温情与温暖。只有那夏日垂柳依依的松花江畔,只有那中央大街岁月痕迹的面包石,只有像曾一智、韩明禧等为数不多的善良、热情的朋友,才能给她灰暗的生活增添几许色彩吧。
随着母亲的离世,尼娜身边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孤独的房间里早已听不到钢琴声。当问她为何不再弹琴时,尼娜嚅嚅地说,“钢琴的钥匙找不到了。”
实际上,她已经35年再也没有碰过那架钢琴。
想弹琴的人,会被找不到钥匙难住吗?
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她心里不再有音乐流淌。这座城市,有她几乎所有的回忆。她在这里爱过、恨过、挣扎过、幸福过、平静过、激荡过,她招待过满屋的宾客,也曾独自一人守着孤寂的时刻,她曾热心帮助过别人,也得到过好心人的帮助,她曾欢笑,曾哭泣,也曾在无数个安静的夜里,想念过的亲人。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多次昏厥。尼娜老了。她慢慢被城市所遗忘.
所有的人都走了,尼娜更似是留下来收拾残局的那个人。
而最终,她也走了。一段历史结束了,一个时代终结了,一座城市在静默中诉说着它的变迁。经桃李、过而立、迎不惑、知天命、历花甲、履耳稀、至耄耋,临期颐之年。儿时家境优渥,老时贫困交加,终其一生,她葬在母亲——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身边。
尼娜,我想,你的魂灵一定会长驻于此。等到冬雪飘落的时候,你的房子里一定很温暖,你将不再感觉到寒冷。你会坐在窗前的位子上,披着色彩艳丽的厚披肩,而午后的阳光,照在你金色的发上,你正用小勺,轻轻地、微笑着搅动着咖啡的香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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