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道夫 别列斯坚涅夫
(Рудольф Берестенев)
节选自《光影捕捉者的鲜明风格,时代的影像》一书前言
Macrooz译
阿布拉姆斯基·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Абламский Владимир Павлович,1911-1994),职业摄影师。曾为湖泊劳改营囚犯。一系列独一无二的有关湖泊劳改营照片的作者。他有关布拉茨克的系列照片曾在柏林国际影展上获奖(1971年)。阿布拉姆斯基来自俄罗斯移民家庭。被捕前生活在哈尔滨(满洲),从事摄影记者、体育教练工作。哈尔滨双人花样滑冰冠军(1939年)。劳改营释放后在苏联伊尔库茨克州维霍列夫卡市生活和工作。个人物品包括底片、照片以及部分暗房设备现保存在伊尔库茨克博物馆。
阿布拉姆斯基·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生于基辅,毕业于基辅市立学校,后随父母移民至哈尔滨,就读于哈尔滨高等初级学校,俄侨中学,1930–1933年在比利时根特大学学习,且在列日的比利时制革学校学习。1945年9月于哈尔滨被捕,被押解至苏联。最初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北乌拉尔劳动改造营服刑,从1949年2月4日起转至伊尔库茨克州湖泊劳改营建设泰舍特至勒拿铁路。
他曾在维霍列夫卡劳动,然后在第十九会让线安装铁路设备。随后被重新派往维霍列夫卡。因营养不良住院治疗,康复之后被派往建设通向窄轨铁路的水电站。工作为卸煤工。随后做伐木工,并在第028队(伊尔库茨克州丘拿村)建设窄轨铁路。因提出合理化建议,他的照片被作为奖励挂在荣誉榜上。
在此期间,通过在远东(满洲)的“苏联公民协会”与其双亲建立了联络。这使他能从家里收到邮件。他在这段时间没有放弃摄影爱好(50年代中期拍摄了40余幅劳改营生活的照片)。
自1953年至1955年,在建设安泽布铁路(伊尔库茨克州)期间,见到了满洲同乡。
1955年春,阿布拉姆斯基返回维霍列夫卡,参与建设劳改营。1955年秋,他被解除看管,成为编制内摄影师。1956年8月25日,羁押11年之后,阿布拉姆斯基被释放(诉阿布拉姆斯基·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案,该人1911年出生于基辅,1945年9月12日被捕前久居哈尔滨,经复查,据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委员会决议,于1956年8月25日由羁押地释放,未查出所诉政治原因之依据。特为该案所羁押之阿布拉姆斯基 В.П.彻底恢复名誉。)
50年代法国出版了有关湖泊劳改营的专著,里面收录了阿布拉姆斯基在维霍列夫卡拍摄的照片。
在此之前,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的父母及妹妹塔吉雅娜移民到了澳大利亚,妻子改嫁。
释放后,阿布拉姆斯基再次结婚并留在该地生活。在维霍列夫卡木材加工联合企业工作。
在其遗留作品基础上编辑成《俄罗斯人在哈尔滨。1920–1940年代。选自阿布拉姆斯基·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档案》
1980年代,我从到伊尔库茨克州布拉茨克区来的一位熟识的记者那里听说了弗拉基米尔· 帕夫洛维奇 ·阿布拉姆斯基。这位记者跟我讲,阿布拉姆斯基曾在特殊劳改营作为囚犯服刑,此前他在中国的哈尔滨是个摄影记者,后来成为一本有关古拉格的书籍的主角,法国的新闻纪录电影工作者拍了一部纪录电影,专门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
阿布拉姆斯基在哈尔滨
令人吃惊的是,作为囚徒,阿布拉姆斯基在生与死的的边界,在被羁押期间,手持他自己在“关押营”中造出来的相机,将逝去的那个时代的苦难记忆残余记录了下来。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跨过阿布拉姆斯基家在维霍列夫卡小城一条小街上的住宅的门槛。这是一座小木屋,阿布拉姆斯基的遗孀瓦莲京娜·安德烈耶夫娜在木屋阴暗的房间里迎接了我,她保存了丈夫留下来的所有物品,同时还有失去亲人痛苦,丈夫的东西,依然留在家里原来的位置上。
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的父母及祖父
瓦莲京娜·安德烈耶夫娜拿出相册、照片、文件和一些书籍,她给我看了几台相机、暗房设备,这些东西曾属于她最心爱的人。
听着这位命运诸多劫难的人的忧伤故事,我的眼光无法从一张照片上移开,照片上,年轻的弗拉基米尔、知名的体育摄影记者,手拿相机站在哈尔滨的街道上。背面有他的手写字迹:“弗·阿布拉姆斯基被捕前几日。哈尔滨。1945年”。
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1939年获哈尔滨花样滑冰冠军
家庭档案中还保存着由满洲国俄罗斯移民事务局三处出具的文件,当中记载着:“阿布拉姆斯基·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生于基辅,俄罗斯人,信仰东正教,1922年移民。教育经历:基辅市立学校,哈尔滨高等初级学校,俄侨中学,1930–1933年比利时根特大学。列日市比利时制革学校。专业:制革化工业,曾从事办事员、体育教练、摄影记者工作。掌握法语、英语、俄语。政治信仰:帝制派。”
他的父亲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阿布拉姆斯基二十世纪初曾任伊尔库茨克军医院军医医士,酷爱摄影,在伊尔库茨克市里开过自己的店铺。国内战争期间,他作为军医医士被派往阿穆尔区舰队,1922年,阿布拉姆斯基一家在莫尔恰诺夫(Молчанов, Викторин Михайлович,莫尔恰诺夫·维克多林·米哈伊洛维奇,1886–1975,俄国白军少将,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俄国国内战争,1975年逝于美国圣弗兰西斯科。–译注)将军夺取了哈巴罗夫斯克之后移民到了哈尔滨。
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的父亲在哈尔滨开办的照相馆
在父母逃离布尔什维克来到满洲的时候,弗拉基米尔年仅13岁。在异国的土地上成长、学习,少年阿布拉姆斯基梦想有朝一日能重返祖国俄国。红军部队进驻哈尔滨的时候,他真诚地感到高兴。但很快,1945年9月,他在街上被逮捕,没有人将此事通知他的亲人。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家里只剩妻子和女儿、妹妹和父母。
苏联红军在哈尔滨抓到一群人之后,不分辨其履历和姓甚名谁。拘捕进行得迅疾、全面和残酷。在“第013区”,从乌拉尔羁押站押解来的囚犯人满为患。这些被捕人员中,有很多哈尔滨的大学毕业生,他们都被按照第58条判刑。在“湖泊劳改营”中有近200名“哈尔滨人”。
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拍摄的劳改营劳动的场景
关押11年之后,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阿布拉姆斯基被释放。此时他的视力严重受损,已经看不清劳改营办事机构交给他的一小片纸上的字迹:“诉阿布拉姆斯基·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案,该人1911年出生于基辅,1945年9月12日被捕前久居哈尔滨市,经复查,据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委员会决议,于1956年8月25日由羁押地释放,未查出所诉政治原因之依据。特为该案所羁押之阿布拉姆斯基 В.П.彻底恢复名誉。”
他的家在哪儿?还等在满洲,那个共产党中国?父母为逃避迫害逃到了澳大利亚。妻子失去希望,改嫁他人,把女儿也带走了。他只对“013区”习以为常。
劳改营大通铺上的“邻居”卡雷波夫理解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此时走投无路的处境,他将自己的一位亲属介绍给阿布拉姆斯基认识。这样,家庭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两个孤独的人把家安在被人弃之不用的一座小木屋里。就这样,阿布拉姆斯基和新娶的妻子以及十岁的继子一起生活。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接着做自己喜爱的事,做摄影师。但对女儿的思念让他心痛。这时,他就聚起当地学校的孩子,拍摄他们的笑脸,从事自己喜好的运动—-他没有忘记在哈尔滨时自己业已久远的爱好……
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与花样滑冰女伴在哈尔滨
瓦莲京娜·安德烈耶夫娜拿出1937–1938年在哈尔滨出版的《界线》杂志。有一期的封面上,印着哈尔滨花样滑冰冠军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和女伴A.罗科托娃。杂志上还刊登了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对滑冰运动员比赛的摄影报道。
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阿布拉姆斯基直到自己生命最后的日子都没有放下过相机。他尤其珍爱自己的那台“卷毛狗”—-他苦难境遇中的朋友给这台他自己造的相机取的绰号。这台相机在劳改营成了他的工具,喂养了他,帮助他活了下来。
从劳改营释放出来以后,阿布拉姆斯基的摄影创作于1971年的柏林摄影展上受到好评。他被授予一级证书和展会奖章。这件重要的社会活动使阿布拉姆斯基筹集到了前往澳大利亚父母和妹妹塔尼娅那里所需的资金。与他心里最亲近的人期盼已久的会面让他重新回忆起在满洲、欧洲和伊尔库茨克的生活。
阿布拉姆斯基家里保存了很多相册、文件和个人物品。维霍列夫卡的住房变成了博物馆。经常有同乡—-哈尔滨人、记者、历史学者光顾这里。
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
那些年代,报纸上这样写道:“编剧米歇尔·戴伦(Michel Daeron,法国导演、编剧。–译注)的路线是泰舍特–布拉茨克–维霍列夫卡。这位巴黎来的人和湖泊劳改营从前的囚犯还有其他人见面,这些人给他讲述了泰舍特—-勒拿铁路(贝阿铁路中的一段。贝阿铁路是贝加尔至阿穆尔铁路的简称,是苏联第二条横贯西伯利亚的大铁路。–译注)真实的建设情况。曾经的湖泊劳改营的囚犯、根特大学毕业的学生、维霍列夫卡的居民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阿布拉姆斯基成了这部法国人拍摄的影片的主角,该片从冬季结束的时候开始拍摄,一直持续拍到八月份……
晚年的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
瓦莲京娜·安德烈耶夫娜转交给我一盒录有法国影片《西伯利亚。逆光拍摄》的磁带。几乎一个小时的影片当中,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朋友们的命运。法国电影人塑造了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阿布拉姆斯基的个人形象,以及几代人的履历,和他们在斯大林劳改营高墙内的命运沉浮。
瓦莲京娜·安德烈耶夫娜将丈夫的个人物品交给了伊尔库茨克市立博物馆,这些物品包括底片、相册,还有他的一些暗房设备。
阿布拉姆斯基的履历充斥着各种事实和事件,其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一整本书都无法容纳。在死前不久,他几乎完全失明,只能口述回忆,其中展现了一个移民家庭的艰难之路。
在这部法国影片中,鲜明地表现了横贯西伯利亚铁路上的特快列车,列车沿着铁路干线飞驰的影像,这些钢轨是成千上万为此牺牲的人铺就的,他们中的一些人活了下来,另一些就埋葬在西伯利亚的大地上。
晚年的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
空旷的街道上,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踽踽独行。他向与他一起建起这座城市的老友鞠躬致意。他的脸上有着旧时代残留下来的烙印。
国外的媒体仔细追踪着斯大林镇压时期俄罗斯发生的事件过程。外国记者寻到曾被关押在湖泊特别劳改营的“哈尔滨囚犯” 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阿布拉姆斯基,得以与他会面。发自湖泊劳改营的报道连同阿布拉姆斯基拍摄的照片刊登在法国的杂志上。
弗拉基米尔·帕夫洛维奇·阿布拉姆斯基去世前最后拍摄的一些照片,记录了一次意义重大的事件–从国外返回俄罗斯的前古拉格囚犯、作家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乘坐的火车停在维霍列夫卡车站上。
《古拉格群岛》一书的作者在与这位同为苦难的兄弟见面的时候,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但因情绪太过激动,而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索尔仁尼琴看着阿布拉姆斯基充满了悲伤双眼……沉默不语。
火车刺耳的汽笛声提醒人们告别时刻的到来。载着著名的俄罗斯作家的特别快车延迟了发车时间,最终驶离维霍列夫卡小城的车站,继续沿着囚犯们建设起来的铁路驶去。
一组弗拉基米尔·阿布拉姆斯基拍摄的老哈尔滨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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