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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兹丹斯基,叫康斯坦丁(父称叶夫根尼耶维奇)。因为我是波兰人,所以在波兰语中的发音是康斯坦德 兹丹尼斯基。
我1929年2月生在塔什干。是一个姓普拉纳依吉斯的波兰天主教司铎给我施洗的,按民族他是立陶宛人。施洗的时候,窗子上挂满了方格毯子,当时就是那样一个时期。我爷爷波兰东北的农民。“进城”找活干,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他成了华沙大市场里一家大“殖民地货品”[1]商店的合伙人。看得出来,他是个善于钻营的精明爷们儿!我父亲是圣彼得堡大学法律系毕业生,一战前就成了一家大型波兰工业企业的法律顾问。1914年战争末期,他出差去彼得堡,正巧赶上了“伟大的不流血”革命,他就耽搁在那里了。
我妈妈叶卡捷琳娜 伊万诺夫娜,娘家姓古巴洛夫斯卡雅,她出生于一户早就俄罗斯化、没什么财产的波兰小贵族移民家庭,她家在斯摩棱斯克州得到一块份地(还是在十七世纪初期,这块地就被波兰小贵族民兵组织侵占了)。她父亲,也就是我外祖父,是俄国军队的炮兵将军(古巴洛夫斯基家族的男人都是军人)。但我外祖父“生不逢时”,而且,他也不喜欢“军事”,梦想去艺术学校(他画画、雕塑都很出色),在他还是将军的时候,就“放肆”地上书“皇帝陛下”请求退役,说明的理由是,他在俄国军队中无法容忍对部下“打耳光”(此前他曾向司令部请求过退役)。这次他的请求得到尊重,外祖父退役了。他是个出色的军人,在“征服突厥斯坦”期间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士兵们爱戴他,军中没有过动手打人的现象,而且在自己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他没把任何人送上过法庭,这一点在1918年莫斯科的“红色恐怖”期间救了他的命。也算“天命使然”!妈妈是圣彼得堡斯莫尔尼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一战期间是野战医院里的护士。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命运把我未来的父母抛向了遥远的塔什干,他们在那里相遇、结婚。他们期待着我在“自由的世界”长大、受教育,于是,1931年,在汉卡湖(乌兹别克斯坦)北部区域非法越过苏中边境。我们就这样成了“俄国移民”,成了“幸福之城哈尔滨”的居民!在那个年代,这座城市就是一个沸腾着从所有大陆来的各族人民代表的生活的大熔炉。
我们生活得相当拮据,物质上很艰难。我既在波兰学校又在俄国的几所学校学习过(波兰的学校被占领满洲的日本人关闭了)。我的学业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式学校预备班开始,然后是显克微支波兰学校。再后来是YMCA(基督教青年会)学校,日本人又把它关掉以后,我到了移民局学校,最后,1947年,我在苏联十年制学校毕业,也就是说,是“四分之一不完全中学教育”。瞧我“上了”多少旧式和新式的学校!那得多聪明啊!!唉,真不是!!结果可不是这样!
这时,我完全孤身一人了,1945年爸爸被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人带走了,1947年,在我毕业考试期间,妈妈也去世了。她是那么想等到我给她拿来《免试入学毕业证书》[2]!我是最后答完考卷中的一个。我决定,要写篇不同寻常的作文,以引起考试委员会的注意,因为我只有三门课程能指望得到“体面的分数”:文学、历史和地理(最后那两年我边学习边工作)。如果第一位毕业生获得了关注,那么也许他们会可怜其他人!?于是我写了一篇古罗斯壮士歌风格的作文,《壮士歌》歌咏的韵律。我凭记忆跟妈妈重述了内容。她很高兴。如果她能出席在铁路俱乐部剧场大厅的隆重的毕业证书授予仪式该会多幸福啊,按照考委会的决定,我在舞台上朗读了自己的作文!我没想到,会奖励我如此热烈的掌声!我很遗憾妈妈没等到这一天,我喉咙哽咽了……
我考入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筑系。我的弱项很难说出口,尤其是数学。工作就更复杂了。我偶然得知,圣尼古拉中学正在找任辅导员这一职位的候选人。这所学校是哈尔滨最好的封闭式学校之一,是希腊斯拉夫礼仪派天主教马里安修会的修士主持的。那里只接收小男孩和少年生活和学习,那里有很多孤儿和单亲家庭的孩子,主要是俄罗斯人,但也有中国人、希腊人、波兰人甚至意大利人。我很熟悉这所学校,因为我爸爸曾和它的第一任校长法维安修士大司祭是好友,经常带着我去那里。当时我五岁!我进入这所学校,成了幼年班组的辅导员。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放弃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业,因为实际上,我每天从早到晚的时间都占满了。工作很有意思,我一直干到学校被中国特工部门清除掉。然后我在为中国大学生开办的外国语学院作俄语老师的助教,并且重新考进哈尔滨工业大学,但进的是东方经济系,是夜校,可没来得及毕业!
再次有赖于命运的安排!天命使然。1950年,我收到1945年寄自华沙的一封信,收信地址是:哈尔滨圣斯坦尼斯拉夫波兰天主教堂,男修道院院长收。地址是用波兰语写的。这封信“走了”五年的时间才寄到我这里!原来,它一直躺在上海邮政总局地下室那成百上千的装着信函的口袋当中的一个口袋里面,所有寄到中国的信都寄到那里。要知道,当时中国正发生国内战争!中国人民军队夺下上海之后,所有回家短期休假的士兵,都被委托给他们一口袋寄往离他要去的城市比较近的城市的信件,他有责任把这袋信转交给市邮政总局。也只有在中国才有这种可能!信是父亲的亲属写的,他们请求告知他的情况。我回了信,这样就开始了通信往来,其结果,是我被遣送回“父辈的祖国”。1952年6月初,我由大连港登上了波兰“基林斯基”号[3]商船,并于七月末在格但斯克市的港口走下船梯,身后留下了九大海、三大洋。
我开始在对外贸易系统工作,一直在这个行业干到退休。这期间,我三次任公司驻莫斯科代表,在那里总共住了18年,结了婚,拿到了大学学历,走遍了这个巨大的国家的每个角落,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遇到过很多来自哈尔滨的朋友。退休后,我立刻开始在私营的波兰-美国生产贸易公司工作,一直干到2007年。
我现在“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小城,听鸟儿歌唱,读书,欣赏我们的小花园,越来越少到紧邻的林中去散步,只是回忆过往,和……慢慢变老。我妻子2005年过世。我们的大儿子住在莫斯科,女儿已经在亚利桑那生活了20多年,中间的儿子和我一起生活。我在网上和朋友们保持着联络,可他们越来越少了。时光以可怕的速度飞逝而去。对我来说,互联网,是“通向世界的窗口”,我想,没它我现在活不下去了!!
在遥远的童年,大家都叫我阔季克、阔塔什卡、阔托费[4]和卡兰达什(我非常喜欢画画!)[5]。在旧时的中学,我是阔特[6],我很高兴,直到今天我的那些老友还是这么叫我!这时,我会想起生命当中最美好的年华–少年时代!他们的孩子经常叫我“猫叔”!这也同样提醒着我那些过去的往事……好笑吗?可这就是生活!!!
注释:
[1] 殖民地货品商店:销售从殖民地运到欧洲的货物的商店,主要是从热带国家来的咖啡、可可、肉豆蔻、调料丁香、辣椒等。–译注
[2] 免试入学毕业证书:十月革命前俄国的中学毕业证书,凭这样的毕业证上面的分数可以直接升入大学。–译注
[3] 基林斯基:1760-1819,1794年波兰起义参加者,4月17-18日华沙起义的领导人之一。–译注
[4] 这些都是康斯坦丁的昵称,有些昵称又有小猫之意。–译注
[5] 卡兰达什是俄语“铅笔”之意。–译注
[6] 阔特:俄语“公猫”之意。–译注
“猫叔”康斯坦丁 兹丹斯基 讲述哈尔滨的故事
Истории от Konstanty Zdański
生活在哈尔滨时的人与事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越是接近自己生命的“九十公里”台阶,越是经常想起过去,而且是非常遥远的,还是在哈尔滨的那段时光……这些回忆主要与那些我认识,并且很多是我爱的人相关。他们都是好人!于是,我决定把我还记得和“暂时”记得的那些人写下来。我想,他们之中已经没人活在这个世上了,留下的,只有记忆……
蛇头鱼
哈尔滨坐落在松花江岸。城市的名称来源于满语,正如巴兰诺夫教授(中国通)给我们讲的那样,哈尔滨,意思是浅滩、渡口。这条江,中文叫做松花江,它汇入界江阿穆尔,阿穆尔在中国被称为黑龙江,意思是黑色蛟龙之江。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松花江水量充沛、河道宽阔、水流湍急、波澜壮阔,即不稳定又充满危险。它那浑浊的江水卷走了很多牺牲者!在水深半米的地方,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这条江流经黄土地带,江水带走大量肥沃土地上的细小泥沙,这些泥沙会很快堵塞溺水者肺部的毛细血管,已经不可能再“救得活”他了!
虽然我们的松花江危机四伏,到处是漩涡,起了风暴更是可怕,但哈尔滨人喜爱它!在它高高的右岸,城市铺展开来,而在它的左岸,地势平缓、绿树成荫、河道纵横,支流、湖泊遍布,这里是哈尔滨人偏爱的休闲之地!值得提醒的是,夏天那里的温度可以达到摄氏四十度。
江左岸是达恰区,哈尔滨人在这里从当地居民手中租来达恰度过夏日。那里有知名的“米尼阿久尔”、“停车-信号”、“种葡萄老爹”等餐厅,这些地方总是人潮如织、人声鼎沸,尤其是在周日和过节的日子!
松花江还以其丰富的鱼类资源吸引着人们!在这座城市的俄国居民中间有很多钓鱼爱好者。冬季,当江面上结起一米厚的冰层、温度降至零下四十度的时候,有些人还会去钓鱼!这里有很多小商铺,街头还有一排排的摊床,可以买到钓鱼所需要的一切:任何长度的竹钓竿,形形色色的钓鱼线、鱼漂、铅坠儿、钢制的弧形环——如果一根钓竿上有两个鱼钩或大鱼钓钩,在钓竿末端拴小铃铛的时候就用得上这种弧形环了。此外,还有各种抄网、渔网和数量众多的各类鱼饵。沿着离河边最近的一条街,也就是有轨电车的终点站那里,排列着一长排贩卖各种钓鱼用具的摊床!
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最喜欢“钓钓鱼”的爱好者是阿尼金兄弟!有时候我爸爸也加入其中,那时就会带着我一起去了。我尤其喜欢出去“夜钓”!
毫无疑问,排在第二位的钓鱼爱好者是那对儿姓利沃夫的,即利沃夫夫妇——彼得 格里戈里耶维奇,宽肩、大头,戴着细框子眼镜,总是乐呵呵的,爱交际。他妻子薇拉(我忘了她的父称),也很高,大块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谁是“最大的钓奴”,很可能是薇拉!彼得 格里戈里耶维奇有自己的特点:他极为憎恨布尔什维克,并且毫不掩饰这一点。他们有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塔塔,但她住在美国,在那里接受的高等教育,而且不打算回来了。
彼得 格里戈里耶维奇是市里有名的医生,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妻子只钓鱼和管理家务。利沃夫家有两条船,都是钓鱼用的(阿尼金家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船,都是租用!)!一条船很大,宽敞,船舷很高,船尾很宽,船头上也能坐人。四条船桨很轻,有稍微弯曲的薄薄的桨叶,很轻松就能固定在浆叉中,划起来很安静。船尾有很短的舵桨,有时会用得到。这艘船是在中国工匠那里订制的,是很上档次的(划桨或张帆的)平底“大船”。需要说明一点,中国人用最普通的工具,直接就“在沙滩上、太阳底下”造出了这条漂亮、轻盈、高速而轻快的,能在江上行驶的平底船!虽然船尾上没有船名,但我们叫它“美人鱼”,于是,所有人,包括利沃夫夫妇就都这么称呼它了!
利沃夫家的第二条船则与“美人鱼”完全相反。那艘是将某种树脂溶液浸透的帆布绷紧在木制骨架上,造出又长又窄的印第安式独木舟。直接就在框架上、船底,与整个独木舟的宽度一致,装了“木条格子”,格子上面是两个稍微充了气的内胎,这是划船人的座位。“独木舟”上面也遮盖着,只有两个桨手坐的内胎的位置开了椭圆形的“天窗”,“天窗”周围是纤薄的船舷,高出来大约10厘米。这就是彼得 格里戈里耶维奇鱼猎幻想的成果——著名的深绿色“小海豚”号!乘着这艘小船,可以抵达任何一潭湖泊,可以驶过最浅的水域!此外,桨手所在之处,还横向固定着烧汽油的小马达的金属轴,且螺旋桨推进器从船的右侧船舷插入水中!船上还配有两支轻盈的双叶片划桨,就像独木舟上的一样。当我初次和医生乘着“小海豚”号在湖面上航行的时候,我是多幸福啊!可是,利沃夫一家喜欢好好地睡上一觉,所以我不记得他们和我们一起去“夜钓”过。
这些夜钓让我一生记忆犹新!湖面上可不是万籁俱寂!……蛙在歌唱,听得见夜鸟的啼鸣,远处,睡梦中的野鸭不时“咯咯”几声,湖面上传来波浪拍溅的水声,那里开始捕捞蛇头鱼了!在芦苇丛中,将拴着大鱼钩、顶上系着小铃铛的长长的鱼竿坚实地插入水底,作钓饵的小鱼在静静的水面上“打着转儿”……蛙安静下来,鸟儿不再鸣叫,周围明显安静了,只有湖面上水花四溅。
突然,小铃铛大声摇响,那是远处的钓竿有鱼咬钩了!阿尼金家的人和爸爸跑过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四周很暗!只燃着一小堆篝火,不见月亮!跑到跟前,我看到鲍利亚叔叔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将一条巨大的鱼递给爸爸,这条鱼正绝望地甩动着宽大的尾巴,四下里溅起水花!这是第一条蛇头鱼!
我不知道这种鱼的“学名”是什么,那里大家都根据它的外形叫它蛇头鱼,这真是一个非常准确的称呼,是伊里尤沙叔叔精准确定下来的:它的头就像极大的蛇一样,只是长着狗牙,眼睛巨大。鱼身长及一米,有时还要更长些。颜色让人觉得非常像蛇的颜色。鱼肉是白色的,很嫩,也非常鲜美!夜钓的猎获物是十条这种蛇头鱼,有时能钓到十五条之多。
返回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阿尼金家的人划桨,爸爸在船尾摆尾桨,我则蜷缩成一团,睡在船底。迎接我们的人“惊讶于这么大的捕获量”。然后就该分发战利品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对冰箱连概念都没有!鱼会分发给我们达恰的女主人、邻居、熟人,随后,傍晚时分吃晚饭。保留节目,就是用蛇头鱼做菜。
还要再说说这些蛇头鱼:还在晨光晓露之前,天光刚刚发白之际,小草全被露水打湿了,蛇头鱼会从一个湖爬到另一个湖里!
我有两件事与湖泊相关联,其中一件事的“主角”是我的爸爸,而第二件事的“主角”是我–小猫(阔塔菲)。但我稍后才会讲这两件事。
(蛇头鱼,即斑鱼,学名为Channa argus,又称黑鱼、团鱼、乌棒、生鱼、孝鱼、墨头鱼、财鱼等,是中国一种常见的食用鱼,个体大、生长快、经济价值高。骨刺少,含肉率高,而且营养丰富,比鸡肉、牛肉所含的蛋白质高。–译注)
我是怎么学会游泳的
那年夏天,我们从日宾诺夫手里租了间达恰。房子在江湾的中心位置。如果船停泊在“小球”码头,那么从船上下来,距离这间达恰就只有咫尺之遥了。江湾的“小球”码头正对着松花江对岸中国大街的“河口”(埠头区的中央大街),那里的码头也叫“小球”。听起来复杂,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为什么两个码头都叫“小球”呢?江两岸,这两个码头都树立着粉刷了大红油漆的木杆。当“亲爱的松花江”心情不好的时候,江低处(下游)会刮起强风逆流而上,这时,会卷起水浪,这对普通平底船是很危险的,此时,木杆顶端会升起大木球(就是不记得是黑的还是红色的了,很可能是黑色)。这时船只会中断渡江。大汽艇把乘客们接走,如果浪特别大,风力有多大,中式四角帆平底大渔船就扬起多高的船帆去接回乘客。需要说明的是,松花江上的水浪有时非常骇人,它们高高卷起巨大的水浪,白色浪峰扑卷而来。内行人解释说,这是江中强大湍急的水流所致。这个时候,木杆上会升起红色的木球!只有平底大渔船才能航行。
在江湾的“小球”码头登岸,需要稍稍沿着江岸向高处走一段,您前面的右侧就是那座奇妙的白色教堂(我记得是圣尼古拉教堂),教堂周围有很多树。我印象中,那里有白桦树,它们雪白的树干在浓绿中十分醒目。在这座教堂旁边,几乎紧挨着它,是一潭湖水,湖的面积不大,但“形状很漂亮”!您想象一下,它几乎是正圆形的。您所站立的湖岸,就立着那座匀称秀美的白色教堂,教堂对面的湖岸上,如一座瞭望台般高耸着一座灰砖建起来的不太大的佛堂,佛堂有典型的中式屋顶(屋顶的四个角都向上翘起来),佛堂上还坠着小铃铛,哪怕是微风吹拂,它们也能发出悦耳的铃声。这两座宗教建筑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小溪从湖里流向沙丘支流,沿着这条小溪可以从湖中直达江的主河道!佛堂右侧,高高的岸上,是中国人的小村落,住在那里的主要是菜农。
在您的正前方,湖岸旁,日宾诺夫的达恰就坐落在绿树浓荫和高高的河柳丛中。达恰的左侧几乎就是江湾的主街开始的地方。达恰是两间住房组成的:高地基上,是牢固的冬季住房,还有简陋的夏季用房,是主人家夏天暂居的地方。那时,日宾诺夫还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从前大概是个俄国军人)他在哈尔滨市中国警察局供职。他微胖,已经完全谢顶了。他有老婆,还有个女儿喀秋莎,喀秋莎一头火红色的头发,留着条粗辫子!我们都在一起玩,直接站在达恰的围栏上从湖里捞小鱼,湖水冲刷着固定达恰堤岸的栅栏。
这间达恰我们是“合”租的,冬季用的大房里安排了阿尼金的两家人(鲍利亚叔叔和伊里尤沙叔叔和各自的家人),还有达科斯特家。达科斯特是波多黎各人,妻子丽达是俄国人,儿子艾季克(我的同龄人)。丽达去过“阿尼金家的”招待会,但不算常客。她是个不幸的女人!丈夫约翰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把家业都喝光了,他以前在美国的银行供职!最终,他被银行开除,一家人去了美国。艾季克是个好孩子,但他有个奇怪的癖好:嗜爱蓖麻油。对,对,就是那个讨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的蓖麻油!他妈妈把家庭药箱上了锁,否则艾季克能瞬间把一小瓶喝光!
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钓小欧白鱼(湖里满是这种长度有8厘米的小鱼)。我们折下河柳枝,在一头绑上长线,长线顶端系上一个非常小的钓钩,也就5厘米吧,稍微往上,再系上瓶塞作浮子,用稍微浸湿的面包瓤做成饵,大家都爬上围栏!坐在上面开始我们的垂钓!欧白鱼很好钓,过个一小时,我们就已经在平底锅上用豆油煎鱼吃了。这道菜非常让人有食欲,咬上去酥脆,还特别香!我们纵使是在水面上钓鱼,也总是在大人的视线之内。
我们共用的夏季厨房后面,花园尽头,有个冲着湖的出口,大家都在那里冲凉。湖底很不舒服,淤泥很多,也不太平缓。我朝思暮想的心愿是学会游泳!我多想能横渡我们的这潭湖水啊!我下到水里,湖水没到脖子我再返回来,往岸上游!就这么每天重复着。但成果却微乎其微……
有一天清晨,我们出发去大家喜爱的湖里钓鱼。我们是指鲍利亚叔叔和伊里尤沙叔叔(阿尼金家的人)、我爸爸和我。“叔叔们”划桨,爸爸掌尾桨,我坐在船头的小凳子上。我们穿过教堂和中国人的小村落(他们还在睡梦中)之间的河道,从这条小河划向左面,到了沙丘支流,沿着这条支流前往“我们”心爱的湖泊。瞧,我们已经在平缓如镜的湖面上了。我们在湖中央下了锚,渔夫们开始准备钓竿。很快鱼儿就要开始“早餐”了。我趴在船头,把头垂到船舷外面,看着湖水。这里不是很深,也许三米。太阳也露了脸!这回我看清楚了,湖水是多么纯净,多么通透!我欣赏着湖底!下面长满了颜色深浅不一、长短不一的绿色水草,水草顶端开放着小花,托起花儿的“茎蔓”伸向水面,看得见小小的鱼儿,它们就像在绿毯子上翩翩起舞,水中漂起小小的水泡,水泡里趴着黑色的小蜘蛛,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划水的甲虫在穿行。那里有一个属于它们的、有趣的世界!
早晨,鱼儿咬钩的时刻到了,船上寂静无声。鱼儿吃得很起劲,十一点前,所有的网子里已经满是银光闪闪的渔获。再坐到天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渔夫们决定返航回家。天气好极了,太阳闪烁着耀眼的光辉,突然,鲍利亚叔叔问我:“卡塔什卡,你特别想学会游泳吗?”我回答说,我“特别特别”的想学会!他还跟我说,到水里后,要非常用力地用胳膊和腿打水,“到时候,”他说,“你一定能游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他就拽住我的背心和短裤,把我扔到湖里了!他自己就是个游泳很好的人。我整个人沉入水中,我记得,眼前一串串水泡往上面浮去!我突然想起鲍利亚叔叔刚刚跟我说过的话,就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挥胳膊蹬腿!突然,我感觉我在向上浮起来!我接着用四肢打水,瞧,嘴巴已经露出水面了!我已经接近小船了!!只是很慢!这时,伊里尤沙叔叔轻轻地把小船向后挪去。我在游!的确,扑腾出吓人的水花,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我在游啊!瞧,到船边了。我抓住船舷,鲍利亚叔叔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水来放到船上,说:“卡塔什卡,你游了,你会游得很好!”我是多快活啊!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把这一切都讲给妈妈听……她可吓坏了!
鲍利亚叔叔的预言也实现了,在离开日宾诺夫的达恰之前,我已经从我们的“沙滩浴场”游到佛堂再返回去了!
我就这么学会了游泳,而且我游得还不赖!
夹鼻眼镜
这是一次普通的垂钓。我们去早钓。“劳动组合”的成员还是通常的样子:“三个叔叔和一个孩子”。这一次,听从了伊里尤沙叔叔的建议,我们没在“我们”的湖里下锚,而是在它偏右侧一些的一个小水泡里停下来。这个水泡很小,总共只有一米半的样子。的确,它周边更漂亮些。四周长满了枝叶繁茂的高高的树丛,所以连微风都没有。树丛之间,鹭鸟在逡巡漫步,它们完全不怕人,只用一条腿站着,瞪着一眨不眨的圆眼睛,自信地审视着我们。我觉得,它们有锐利的、富有洞察力的目光。我就问了爸爸一个问题:“为什么鹭有这样的眼神?”。他很快就回答说:“怎么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鹭!”。鲍利亚叔叔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说道:“热尼亚,我都不知道,你还是个鸟类学家!”我再没问爸爸鹭鸟的事。我在思考……
应该说,这些次垂钓,对我来说都很有裨益。小船上一直笼罩着寂静!渔夫们像着了魔法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浮子(就像那些鹭!),如果需要说话,就会低声嘀咕!我很快就懂了,而且也沉默不语。坐在船头或者船底,我就会去思考!我都想了些什么?想一切!首先是想我周围的一切。要知道,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我在家里提出一大堆问题,父母问我:“你哪儿来的这些问题?”。我妈妈第一个猜出来,她说:“他问的,是他见到的周围的东西!他对这个有兴趣!你是我求知好学的小儿子!”。当然了,这一切我是很久以后明白的,但求知欲却在我心里一直留存下去!
瞧,一切已经准备好,只待鱼儿咬钩了!一侧船舷有五个钓竿悬在平静的水面上,另一侧船舷也是同样数量的钓竿。鲍利亚叔叔和伊里尤沙叔叔坐两侧。船尾有三根钓竿,那是爸爸的位置。我在自己心爱的位置上–船头的小板凳。清晨,万籁俱寂……
突然,传来稍微听得到的水花溅起的声音,还有爸爸轻声的呼叫:“哎呦!”。原来,爸爸的夹鼻眼镜掉进水里了!没有眼镜,我爸爸把手伸出去,他都看不清手掌心儿里有什么!对他来说,这次垂钓等于结束了。他决定试着找一找“自己的眼睛”,叔叔们也同意了……就这么的,爸爸下到水里,水没到胸部,他蹲下身,一只手薅住水底的水草,另一只手尽力摸索着寻找夹鼻眼镜。可水底长满了茂密的水草!我听见伊里尤沙叔叔轻声说:“扯淡,他哪能找得到自己的玻璃片子!”的确,爸爸停止了水下的搜索,吃力地爬回船上来。大家都缄默不语,爸爸开始收起自己的钓竿……
忽然,有人大声喊叫:“热尼亚!别动!别收杆儿!”这时,鲍利亚叔叔拿着自己的长杆子抄网,三步并作两步朝着爸爸奔过来,一下子把抄网探到水里,然后小心地再把它抬起来,我们看到,爸爸的眼镜缠吊在鱼线上!钓钩刮住了鼻扣的位置!我们大家都喊叫起来,只有爸爸没出声,他什么都看不到!当鲍利亚叔叔把夹鼻眼镜递给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幸福得快要放声哭起来了!!几个人开了个简短的小会儿,讨论爸爸的夹鼻眼镜怎么会到了他钓竿的钓钩上!?结论是这样:显然,当爸爸甩竿的时候,纤细的鱼线刮到了眼镜,眼镜的鼻扣部分顺着鱼线滑了下去,停在遇到的第一个障碍物上,也就是钓钩的弧形弓上!
一切复归原位,重新开始!爸爸很快活!大家重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守自己的钓竿。咬钩也很顺利,渔获丰盛,主要是大家都很满意。我们划回达恰的时候,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发生的事,可谁都不信我说的话。然而,这一切都被鲍利亚和伊里尤沙叔叔的话证实了!
后来我们常常回忆起“钓眼镜”的事,我们之间把发生这桩奇迹的那个小水泡子叫作“热尼亚湖”。
钓鱼的时候,什么事没发生过啊!
很多年过去了,当阿尼金一家已经回到俄国,我去探望他们的时候,我们还想起这件事来。鲍利亚叔叔和伊里尤沙叔叔(他们都住在克拉斯诺达尔)还醉心于垂钓,鲍利亚叔叔跟我讲,他在克拉斯诺达尔的媒体上描写过那次不同寻常的事件,我记不准,但我觉得是在当地钓鱼者联合会(或者协会?)出版的报纸上,但这已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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