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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一智 原文发表于《黑龙江晨报》2011.7.20~21
不久前,尼古拉·扎伊卡因患病离开哈尔滨回到澳大利亚。在他临走之前,我去医院看望他,他的言语含混不清,眼神却让人看出他的茫然无助。他是由于突然到来的拆迁而终日焦虑愁苦,突发脑梗病倒的。
尼古拉和他的父母都是出生在哈尔滨的俄侨,以后定居在澳大利亚。他的昵称“科利亚”是人们熟悉的名字。1999年《黑龙江日报》刊登了我的文章《科利亚的哈尔滨情结》后,12年来,科利亚已经接受了来自国内外不知多少家媒体的采访。他一直在为哈尔滨为中国做宣传,他说:“我喜欢哈尔滨,喜欢中国,我是中国人的朋友。因为我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哈尔滨是我的家、故乡、妈妈!朋友们,你们都来哈尔滨!”
科利亚一家于1961年离开哈尔滨定居澳大利亚,自1985年第一次回哈尔滨,他已回来了近30次。2003年,当他的祖宅被退还以后,他不仅以出租房子的房租为生,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比在澳大利亚还要长。他是最后一个依然长期居住在哈尔滨的老哈尔滨俄侨。
在哈尔滨的侨民生活
上个世纪末,科利亚的爷爷约瑟夫·扎伊卡(是基辅附近的乌克兰人)随着中东铁路的工程技术人员来到哈尔滨,起初赶马车搞运输,后来在买卖街38号(今64号)买了房子,并开了一家肉制品灌肠厂。
科利亚的姥爷潘捷列伊蒙·拉德琴科是他的曾外祖父收养的养子,与他的姥姥结婚后,起初与曾外祖父一起住在面包街(今红专街,楼已拆除),科利亚的妈妈至今还记得,当时有位邻居是卡皮道尔(曾为紫丁香音乐厅,现为小资太太餐厅)、巴拉斯(今兆麟电影院)、大西洋(原址在霞曼街市审计局处,已拆除)三家电影院的老板,他给十几岁的妈妈一张卡片,她便可以执这张卡片在三家电影院里免费看电影。姥爷在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的叶夫列姆·切尔诺鲁日斯基五金商店工作,后在铁路街买了房子。
1930年,科利亚的爷爷、姥爷都参与了东大直街圣母帡幪教堂(又名乌克兰教堂)的修建工程。科利亚的爸爸妈妈在这座教堂结婚,科利亚在这里受洗,他现在仍带着乌中两种文字的洗礼证明书。如今这座教堂是哈尔滨惟一的一座仍有东正教徒做礼拜的教堂。科利亚每次回哈尔滨,都一定在每个礼拜日来到这里。
他们与中国人相处得很好,科利亚还记得爷爷的房客冯大娘曾抱过他,因此,他来中国一定要看这位已年过九旬的中国姥姥。
日军侵占了哈尔滨之后,成立了一支由白俄组成的部队。为躲避征兵,有的俄侨找医生切断食指。科利亚的爷爷便带着三个儿子躲到亚布力养蜜蜂做蜂蜜,而科利亚的姥爷潘捷列伊蒙却是为苏联和东北抗联工作的情报人员。1945年四五月间的一天傍晚,潘捷列伊蒙从五金公司下班,刚出门便被日本宪兵抓走了,带到了日本特务机关(今颐园街3号)。一天,日本警方让科利亚的姥姥到这里把丈夫的遗体带回家。6岁的科利亚不知道木制的棺材里面有什么,妈妈抱起他,让他最后看姥爷一眼。科利亚看到姥爷的左额角上有一个枪洞,他问:“日本人为什么打死我的姥爷?”姥姥和妈妈不让他问,他却把这一切深深记在心里。去俄侨墓地(即文化公园,今哈尔滨游乐园)安葬时,日本特务也跟去监视。后来知道是一个俄国人告的密。
科利亚说,老哈尔滨人打架不骂人,而是说:“有一天你上二楼!”指的就是这个日本特务机关的二楼,因为进了这里的二楼必死无疑。
科利亚的家人曾多方调查姥爷生前为苏联工作的情况,但毫无结果。到了澳大利亚以后,一位认识姥爷的俄侨说,潘捷列伊蒙曾给过苏联和抗联很多钱。
科利亚的爸爸妈妈于1946年搬到黑山街56号,那是一座很大的花园洋房。科利亚在这里长大。他在苏联侨民会(今上游街哈市科学宫)楼上的十年制学校读书时,与同学中一位名叫维卡的漂亮姑娘相爱。米沙叔叔的侄子也是他的同学。
毕业以后,他留在侨民会俱乐部做电影放映员。他至今仍保留着1960年哈尔滨市文化局发放的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电影放映员技术合格证,在市文化局的印章之下,是当时的文化局局长章子冈的方印。科利亚说:“这是我的大官儿!”我与已经离休的章子冈先生取得联系后,带科利亚到他的“大官儿”家做客,两人都非常高兴。在哈尔滨长大的俄侨子女,至今还记着小时在侨民会看过的苏联影片《运虎记》。科利亚说:“《运虎记》?对,我放过!”
移民澳大利亚
1955年,苏联政府要求所有的哈尔滨俄侨回国。但有很多哈尔滨俄侨选择了澳大利亚或者南美等其他国家移民。1961年,科利亚一家去了澳大利亚悉尼。刚去的时候很艰难,不仅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还要一边学习英语一边工作。他先在汽车修理厂做修理工,后又去电器仪表厂,也是普通的工人。以后开始从事绘图以及技术档案工作,并升为这方面的总负责人。
科利亚刚到澳洲不久便病倒了。在病中,他一次次做梦,梦里出现的是哈尔滨的一条条街道,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他哭了,醒来看见的却仍是这个陌生的英语世界。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维卡也去了澳洲,但这对有情人却未能终成眷属。科利亚与一位名叫玛莎的上海俄侨结了婚,他们有两个儿子,鲍里斯和萨沙。科利亚说,迁移到澳大利亚的俄侨给孩子起的都是俄罗斯的名字。科利亚与玛莎非常和谐,只是他说哈尔滨好,玛莎却说上海好。
科利亚,你给我们带来一个哈尔滨!
1985年,46岁的科利亚第一次回哈尔滨,他非常激动,也有些担心。但一下飞机闻到的味道都那么亲切。他来到那些在梦中出现的街道,去探望已为数不多的俄侨。他来到买卖街、铁路街、黑山街旧居门前,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泪水涌出眼睛。他喝到了哈尔滨啤酒,吃到了大列巴、锅烙、饺子、月饼、香瓜,还有他喜欢吃的东北家常菜熘肉段。这一切都叫他心旷神怡。
以后,他便经常回来,有时一年回来两次。有一次,他回到哈尔滨,刚在他的中学同学瓦洛佳(符拉基米尔·津琴科)家中坐稳,妻子玛莎便打来电话,问他一路情况怎样。他说:“很好,我到家了!”妻子很奇怪。但科利亚的确是把哈尔滨看作自己的家,甚至称哈尔滨为第一故乡。他看望俄侨老人,为他们录像,并将中央大街、老建筑、中国老百姓、中国食品一一摄录下来,回到澳洲制作了三小时的录像带,卖给当地的人们,然后把这些钱都带到哈尔滨,分给没有生活来源的俄侨老人。
澳大利亚的老哈尔滨俄侨,看了科利亚的录像带,听科利亚讲述哈尔滨的故事,哭着说:“科利亚,你给我们带来一个哈尔滨!”他也在澳大利亚访问那些老哈尔滨俄侨,记录他们口中的哈尔滨往事,已积累了两千多张卡片和大量文字资料。他信手拈来的桩桩历史事件十分鲜活。
有一次,科利亚买了8条“老巴夺”香烟,带回澳大利亚分给俄侨。他在教堂里看到曾在老巴夺当过工人的萨维诺夫,便送他一条烟,已多年不抽烟的萨维诺夫立即点燃香烟,含泪向科利亚道谢。
科利亚说澳大利亚的烟味不好,中国的烟抽完了房间里味儿好。他的儿子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你说中国什么都好?”
科利亚说,现在的人们不了解,在几十年前的哈尔滨,中俄人民十分友好。比如一到秋天,中国人上门来卖蔬菜,有黄瓜、西红柿、土豆等等。科利亚家买了很多,但一时拿不出钱来,中国人说,不要紧,过些日子我再来取钱。把账顺手写在门框上便走了。过了两三个月才来。若有钱便给他,若没钱他还是说没关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别的国家从来没有过。
“哈尔滨是我的家,故乡,妈妈”
科利亚经常去买卖街旧居看望中国姥姥——这是他家离开中国之前的租户,现仍居于此。12年前,我亲眼看到92岁的冯大娘听见科利亚与邻居对话,便换上大襟川绸衫(也有五十多年历史了)推门出来:“科利亚回来了?”一句话让科利亚落泪,离开姥姥很久眼睛还是湿润的。他说:“我的中国姥姥是最最好的人,上次我来,她说:‘科利亚,你小时我抱过你。’我累了,姥姥把我领到卧室,让我睡觉,给我盖上小被。我醒了一看,我的姥姥正给我包饺子。姥姥说:‘现在你是我的孩子了,因为你在我家睡觉了,吃饭了。’”如今中国姥姥也早已去世了。
1951年,12岁的科利亚腿部患骨结核,在天津做手术,(他还记得医生姓方)缝了30多针,由于失血过多,为他输了中国人的血。后又转到哈医大住院,在此期间。与另一病室住院的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俄语系学生马长令结为好友。科利亚的父母、弟弟、姥姥把马长令视为亲人,出院后便时常往来。马长令毕业后去北京、上海、西安等地工作,1959年回到哈尔滨建工学院外语系任教。他们共同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1961年科利亚全家赴澳洲后仍与马长令经常通信,还从香港给他寄过有营养的食品。当然,文革开始便断了联系。
1986年,科利亚和妹妹娜塔莎、弟弟萨沙回哈尔滨,按记忆找到马长令的家,马长令喜出望外,他对着摄像机说:“妈妈,我想你。”科利亚带回悉尼给妈妈看,妈妈也哭了。以后由于马长令两次搬家又断了联系。这次,科利亚带着1960年与马长令在铁路街姥姥的院里拍的照片,希望能通过报纸找到他。在我的帮助下,他们终于见面。科利亚说:“我们从小是兄弟,永远不会分开。”马长令说:“科利亚的一家人都非常善良,并且重情重义,让我一生难忘。”
科利亚的腿患跟腱囊肿,疼痛难忍,在澳大利亚没治好,是回到了哈尔滨,在西大桥那里找了一位老中医,喝汤药、针灸治好了病。他很相信中医,有一位哈医大的于教授已经成为他的朋友。
7月25日是科利亚的生日,8月9日是科利亚的命名日。他请哈尔滨的朋友吃饭,席间他不停的敬酒,与大家唱起一支又一支俄罗斯民间歌曲。他说在国外很少看到这样的聚会,俄国人、朝鲜人、中国人这样友好地在一起,非常令人感动。
他不断给澳大利亚的朋友打国际长途:“快来哈尔滨吧!有月饼、香瓜,在饭店最好的吃饭,有这个菜那个菜,也有‘二两’(白酒)!”
“二两!”他们都高兴,盼着回来。这些年不断有人回来。维卡也来了,也成为我的好朋友。
科利亚从心里愿意帮助哈尔滨人。2003年,当我为呼吁保护太阳岛的别墅群向他求助时,他一次次给澳大利亚的哈尔滨俄侨拨打国际长途,终于一位在太阳岛居住过的朋友寄来手绘的别墅分布图,科利亚连夜绘制更为标准的图纸,然后我们一起把图纸送到哈尔滨市规划局,规划局立即转给太阳岛综合整治改造工程指挥部,并得到重视。他还自费在国外媒体发广告,征集有关太阳岛别墅的历史资料。那些原定拆除的一栋栋老别墅,如今已经成为这个国家五A级旅游风景区的重要景观和旅游资源。这里面有科利亚的无私贡献!
他在2009年通过外国媒体做广告,成功地组织了200多位当年哈尔滨外侨或后裔回访哈尔滨。他不仅想帮助这些人圆思乡之梦,也想帮助哈尔滨做对外宣传。而他的家已经成为哈尔滨的一个对外窗口,科利亚成为许多国家(包括中央电视台)媒体报道的对象,成为许多电视台播放的专题片的主人公。俄罗斯政府通过我国政府要寻找埋葬在哈尔滨的将军卡佩利的遗体时,是科利亚提供了线索和帮助。
科利亚成了名人。有的时候,那些慕名而来的老哈尔滨侨民找到科利亚,当他了解到他们经济并不宽裕时,他就热情地让那些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住在自己家里。有一次,我去他家里,看到他家的餐桌上坐满了来自俄罗斯、澳大利亚、波兰的朋友,他们说:“我们都是哈尔滨人。”
其实,他自己的生活十分拮据。
科利亚说,我来哈尔滨就像去医院一样,什么病都好了!他在各种场合说:“我喜欢哈尔滨,喜欢中国,我是中国人的朋友。因为我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哈尔滨是我的家、故乡、妈妈!朋友们,你们都来哈尔滨!”
拆迁终于来临
前些年,铁路街、黑山街的旧居都已拆掉了,只剩下买卖街旧居。这是祖父约瑟夫·扎伊卡在100多年前建的,不仅是住宅,还是哈尔滨现存最早的俄侨灌肠厂。我曾在许多历史资料中都看到关于扎伊卡灌肠厂的记载。1961年,当他们全家移民澳大利亚后,这个院子的多栋房子住了很多人,他从1985年回到哈尔滨,就开始要自己的房子,直到2003年才退还他其中一栋。此后他就长期生活在哈尔滨。
如今,扎伊卡灌肠厂已经是当年哈尔滨多家灌肠厂仅存的一处历史遗存了,因此,它的历史价值尤为突出。2007年,科利亚居住的这一栋建筑被纳入拟定的第四批保护建筑名单,2009年,这个院子被纳入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范围,并被认定为不可移动文物。但其余的房子还是别人住着,并没有退还。
今年,这一地区动迁启动,正在澳大利亚照顾住院的儿子的科利亚闻讯急匆匆赶来哈尔滨。在拆迁范围图上,他家的数座建筑除了临街一处房屋定保留外,其余的都将拆除。他开始带着产权证四处上访,诉说自己的苦恼。
这二十多年来,他在哈尔滨目睹那么多珍贵的老建筑轰然倒塌,自己家里已经退回的和没有退回的房子将面临何等命运?科利亚心里没有着落了,他终日陷入愁闷和苦恼中。
除了为房子担心,还为自己的信誉担心:“哦,我到处说中国很好,你们都来做买卖的事情,你们都回来。现在我的房子怎么办?别的人怎么看我?”是的,有些对中国并不友好的外国人,已经为此骂过科利亚,如果科利亚的房子被拆了……我都不忍心想下去。
他低着头,双眉紧锁,一整天就那样坐着。有时刚说两句话,眼泪就涌上眼眶,说不下去了。就叹息着沉默。
这期间,试图来他的家里量房子的人来过几次,他亦不堪其扰。
终于,他病倒了。
一个为了哈尔滨无私地做出那么多贡献的外国人,如今因突然来临的拆迁病倒了。
科利亚突发脑梗,当即送医院抢救。病情十分严重,起初全身不能动,不能说话,过了半个月天才能坐起来。
他的妻子玛莎和儿子都来哈尔滨了,玛莎要带科利亚回澳大利亚治疗。
从北京回来跟科利亚告别的时候,科利亚说:“上帝让你回来了。”我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这没完没了的拆迁还要害多少人?!
科利亚也曾经多次在拆成废墟的老房子前面流泪,他不理解,有这么重要历史价值,又那么漂亮的老房子,为什么会拆掉呢?
但他认为,这一定是一些“下面人”做的坏事情,“上面的人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事情。”
是的,他没有想到,拆迁这件事终于来临。
他带着满心的伤痛回澳大利亚了。
有代表性的老建筑,不应该拆除。这几年的建设已经改变了哈尔滨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