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一智 原文发表于《黑龙江日报》1999年6月11日
普希金诞辰200周年的那天早晨,我给瓦莉亚阿姨打电话,她说:“哦,普希金!他的诗我最喜欢!”
瓦莉亚阿姨本名韩明禧,俄文名字是瓦连京娜·巴甫洛夫娜·韩。瓦莉亚是爱称。她是朝鲜族人,今年76岁。我是在采访俄侨米沙叔叔时认识她的。最近,米沙叔叔告诉我,中央大街3号(原美国信济银行,建国初期为东北鲁迅艺术学院美术部)曾经是瓦莉亚阿姨的家,而那里已开始外部的拆除。这使我心中一动,哈尔滨的老房子承载着多少人的命运和故事啊!
瓦莉亚的父亲韩光淑是无国籍人,自幼失去双亲,在海参崴当童工,靠自己的努力发展成一个富商。后来到长春经营大米加工厂。1925年,在瓦莉亚两岁时,与母亲迁到哈尔滨,父亲于1929年来到哈尔滨与犹太人一起做生意。从1932年到1936年,他陆续在中央大街和西十五道街拐角、经纬头道街、西三道街买下三座楼房,前两处是与俄罗斯人佐果耶夫合买的。佐果耶夫后来去了日本,走前把房产全权委托韩光淑处理。中央大街3号这座大楼原属于哈埠著名实业家张廷阁,他们是在太阳岛上的别墅消夏时相识的,他主动提出把这座楼卖给韩光淑。
瓦莉亚6岁时到田地街一所俄罗斯小学上学,8岁时读《渔夫与金鱼》就深深喜欢上了这优美的诗句和普希金。后来在义州街(今奋斗路)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学(后为省总工会招待所,今已拆除)、俄罗斯侨民学校读书。1942年,她毕业于“北满学院”(奋斗路省外办对面,后为17中,今已拆除)商业经济系,后又上了两年产科医学学校。1939年至1946年在哈尔滨第一音乐学校学钢琴。当时著名的青年小提琴家彼得·伯尔顿、钢琴家德鲁热威茨卡娅是高年级的同学(见《57年思乡曲》一文)。学习期间常去商务俱乐部(今哈市科学宫)演出。她的妈妈说,将来你的丈夫不一定能养活你,因此你什么都要学,要自立。瓦莉亚还学过绣花、裁缝。
1945年,日本投降后,苏联红军进驻哈尔滨。当时哈尔滨社会情况很复杂,仅朝鲜人就分成22个小团体,相互之间常有冲突。苏联红军的司令员和苏联领事馆相继出面,请韩光淑任朝鲜民会会长,并借给他20支步枪,协助苏军维持秩序。当时韩光淑每天要向苏军司令部汇报工作, 瓦莉亚就为他打字。1946年4月,苏联红军回国,哈尔滨的国民党势力便要韩光淑交出这20支步枪。韩光淑坚决不交,国民党便要炸这座楼。苏联领事馆便把他们全家先后送到牙克石铁路局林业所,并为韩光淑和瓦莉亚姐弟安排了工作。
他们家的富裕和突然出走引起了误解,哈尔滨解放后,他家的三处房产被当作“敌产”没收。
1949年瓦莉亚回到哈尔滨,在哈工大东方经济系进修,当时的校长、老师都是俄罗斯人。1952年,她去正阳河木材加工厂工作了9个月,后又回到哈工大,先后在校工会和校长办公室工作。1956年,工大来了60名苏联专家,又把她调到专家工作组。1954年,瓦莉亚加入了中国国籍。她的大弟弟格奥尔基·韩也是哈工大的学生,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在朝鲜的俄文杂志《新朝鲜》工作,直到1957年回国。小弟弟艾拉斯特·韩毕业于哈尔滨十年制的德国学校(在经纬四道街,今已拆除),始终在牙克石林业局工作。两个弟弟都与俄罗斯姑娘结了婚,于五六十年代先后去苏联定居(今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市)。
1961年,所有的苏联专家都撤走了。哈尔滨市委书记郑依平在江上俱乐部的周末舞会上结识了瓦莉亚,便建议她调到省歌舞团任钢琴伴奏。这时,苏联领事馆也几次找她去领事馆教钢琴,但她不敢去。不想,1964年,她被认为是替领事馆工作的情报人员而被捕入狱。关押十年中,由于患关节炎和严重缺钙,原本1.68米的身高萎缩成1.50米。出狱后又到农村劳动两年。
刑满释放的瓦莉亚很想回哈尔滨看妈妈,当地的人把一个犯过错误留用的看守员介绍给她,说,只要同意嫁给他,就让你回去。此人满脸麻子,其丑无比。但瓦莉亚说:
“行。”去登记时,负责登记的人看两人相差如此悬殊,一再问瓦莉亚:“你真的同意嫁给他吗?可要想好了。”瓦莉亚说:“我同意。”
两人完全无法沟通,也就没有幸福可言。婚后一个月,瓦莉亚得了急性肝炎,肝腹水使肚子肿得老大,丈夫怕传染,丢下她跑到单位的宿舍去住,瓦莉亚反而很高兴。后来,病情越来越重,大夫认为她已经不行了,便送她回哈尔滨。
1977年1月7日,在东正教圣诞节的那一天,瓦莉亚回到了妈妈身边。爸爸已于1973年去世了。妈妈为了给瓦莉亚治病,把家里名贵的比利时大衣柜卖了100元,花90元为瓦莉亚买了一种邻居推荐的药。瓦莉亚用了药以后,病情奇迹般好转,不治之症竟痊愈了。
那年秋天,邻居的一个12岁女孩找到了瓦莉亚,请她教俄语。她说:“孩子,我头上戴着反革命的帽子,不敢教。”小女孩天真地说:“阿姨,不要紧,教我们外语是为人民服务,是好事。”瓦莉亚听到自己也能为人民服务,心里非常感动,她答应了小女孩的请求。此后,她开始无偿地教院子里的孩子们学俄语,从起初的5个扩展到30多个。没有课本,她就自己编写教材。在与孩子们的交往中,她获得了无比的快乐。这件事她向当地派出所汇报以后,所长不仅很赞成,并且一再让她收学费,说:“你为人民服务是好事,但是你没有生活来源不行。”瓦莉亚这才开始每月收每个学生3元钱,自己和妈妈的生活有了保障。
1979年,那个所谓的丈夫到哈尔滨来,要和瓦莉亚一起生活。瓦莉亚告诉他:“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给他买了新衣服、新餐具、新自行车,并给了他200元钱,与他离了婚。
1982年,省公安厅为瓦莉亚平了反。1982年至1986年,她为哈尔滨电工学院研究生班教俄语,1986年至1987年为东北林大研究生班教俄语。后因身体不好,只在家里教孩子。
瓦莉亚在青年时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个名叫阿纳托利·维列日夫的俄罗斯青年是“北满学院”的同学,比瓦莉亚大三岁,高一届。他们是在1942年瓦莉亚毕业时学校召开的毕业晚会上认识的,那年瓦莉亚18岁。整个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跳舞。托利亚(阿纳托利的爱称)经常在花园街上的基督教青年会学校打排球,瓦莉亚每星期四也去打排球,然后托利亚把瓦莉亚送回家。每次都是走着回去,那一块块从南岗延伸到道里的花岗岩街石上,印满了两个相爱的青年的脚印。托利亚当时是一家设计院的技术员,他真诚地对富家小姐瓦莉亚许诺:“我要努力赚钱,等有了足够的钱就娶你。”当时瓦莉亚的妈妈不赞成她过早结婚。从1942年到1945年,他们的爱情已是逐渐渗透两人心灵的深情。
然而,苏联红军来了以后,因怀疑哈尔滨俄侨曾为日本人服务,便抓了一万多人带回国去审查,不幸托利亚也被误抓。从此,两个青年天各一方,只能靠书信传递心意。从1946年到1954年,两人从未间断通信。直到有一天,托利亚的妈妈来信了,她说托利亚要和别人结婚了,让瓦莉亚以后不要来信了。自此断了联系。
44年之后,1989年5月9日正是苏联反法西斯胜利纪念日,瓦莉亚与友人来到博物馆旁的苏军烈士纪念碑,在这里巧遇哈巴罗夫斯克民航驻哈尔滨代办处的主任阿列克谢·齐格文采夫和妻子玛丽娜,大家相识后都很愉快,瓦莉亚便把朋友们带回家中招待便饭。玛丽娜问瓦莉亚为什么不结婚,瓦莉亚便说起与阿纳托利·维列日夫的感情,说自己从来没有忘记他。玛丽娜非常吃惊地说:“阿纳托利·维列日夫?我跟他在一起工作过五年!太巧了!”她给瓦莉亚留了托利亚的地址,但瓦莉亚并没有写信。
1991年,瓦莉亚作为哈尔滨一家贸易公司的翻译来到哈巴罗夫斯克。知道她的情况,公司经理也热情地陪她去看托利亚。开门的是托利亚的妻子,她一见瓦莉亚就说:“哎呀,是不是你—-我丈夫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他多次和我讲过你们的故事。”瓦莉亚说:“是的,我已经老了。”她说:“他也老了。”她赶紧把丈夫找回家。分别了46年的一对恋人终于见面了。托利亚看见瓦莉亚很惊讶,因为她原本身高1.68米,现在却只有1.50米了。两个人都在哭泣着诉说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托利亚说妻子是个善良的人,在生活上对他照顾得特别好,但没有像与瓦莉亚那样心灵相通的爱情。瓦莉亚告别时,托利亚的妻子催促丈夫去送她。
第三次去哈巴罗夫斯克时,瓦莉亚为托利亚买了衬衫,为他的妻子买了毛衣和胸针。衬衫买大了,因为还是照着记忆中那个青年托利亚的身材买的。他的妻子很感激,说从来没有过这么漂亮的毛衣。瓦莉亚对托利亚说:“以后我可能不来了,看见你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这就很好,我放心了。”
现在,瓦莉亚是省歌舞团的离休干部。她当年教过的学生都已成材,有的在国家、省的外事部门工作,还有一大批在俄罗斯的许多大城市中发展。她从3年前改教英语,仍然按俄俗,在餐桌上摆好饼干,等待可爱的孩子们来上课。她仍然收很低的学费,并有8个免费学生,还从中选出几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免费教他们弹钢琴。每个星期日,是瓦莉亚与俄侨朋友相聚的日子。作为一个在哈尔滨成长又受俄罗斯文化教育的朝鲜族人,她能够使用俄、英、汉、日四种语言,最熟练的是俄语,朝鲜语反而最生疏。
前两个月,瓦莉亚才得知父亲的冤案被平反的消息,她欣喜地等待着落实房产政策。然而此时,中央大街3号正在拆除的消息使她难过得彻夜未眠。这座楼里有过亲情、友情、爱情,还有过歌声、琴声甚至枪声。它不仅记录了一个家庭的历史,也是哈尔滨城市历史的见证。
我问瓦莉亚阿姨最喜欢普希金的哪一首诗,她轻声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因为塔吉雅娜的命运很像我。”她那双温和忧伤的眼睛依然美丽如水。
哈尔滨,正在逐渐的抹掉历史的痕迹。
应了那句话,每个故乡都在消逝….
我的老师你在天堂还好吧!托利亚为你画的那幅画不知是否还在陪伴着你吗?